《蛊母》炽鲸长绝

3、迎戈

　　藐视皇威在人间是重罪，更何况应隆帝在位这么多年，心思缜密，年轻的时候聪慧过人，自然是读出来盛赢歌漠然的外表下，实则是对他的不屑。

　　一个冷宫被厌弃的公主，不说是对于帝王天威发自内心的诚惶诚恐，也应该有着对于父亲的敬重和忐忑不安。没成想竟是直接不将他这个天子放在眼里。

　　多新鲜的事啊。

　　这一出手实在是太快，给众人都吓得一哆嗦，皇后看着倒在地上急促呼吸的盛赢歌踌躇了片刻，起身迎接着皇帝与他一同坐上了主位，在他耳边提了一句。

　　“皇上，这孩子怕本是无意，她生在长在冷宫，既是没读过书，又是没有嬷嬷教导过礼仪，也未曾受过启蒙。据我观察更是一个冷心冷情的性子，从进门开始就是这样。”

　　皇后停顿了一会儿略微思索了一番，忽然想到了什么；

　　“该不是，有那什么童昏之症吧。”应隆帝淡淡的挑眉瞥了皇后一眼，不屑的冷笑一声。

　　在次位上落座的娇美妃子看着皇帝的态度顺杆子爬，掩唇娇笑了一声；

　　“臣妾听闻染上那童昏之症的大多数都为男儿，未曾听说过谁家的女儿患有童昏之症。”

　　堂音皇后冷脸倨傲的剜了她一眼，吓得小妃子一下子坐直把笑容收了回去。

　　“那不如怜妃来说说，公主何故如此？”怜妃一噎，偷偷瞟了眼高堂上好整以暇的皇帝，支支吾吾的回答；

　　“臣妾、臣妾愚昧，不如皇上皇后还是好好问问公主吧，毕竟她可是犯了杀人的大罪呢。”

　　怜妃只能把话题重新丢回到盛赢歌身上，彼时后者才堪堪艰难的从地上撑起来，深吸了好几口气，皇帝的注意力再次回到她身上。

　　“张成，给她把头发扒开，冷宫公主杀人惊世骇俗，朕倒要好好审一审。”

　　“是，陛下。”他随身伺候的大太监张成应下了。

　　后宫中的这点事传播速度非常之快，一般只需要皇后掌管就行了，像是从前皇后把几个犯下大错的妃子以法赐死的时候皇帝虽然知晓前因后果，却也不多过问。

　　这次居然亲自赶到了后宫，实在是令人感到讶异，皇后不由自主的瞥了一眼正襟危坐的皇帝，眼中有淡淡的疑惑。

　　盛赢歌的上身不太稳当，她的头脑发昏，感觉已经到了极限了，却仍然在脸上的头发被张成撩开的时候，丝毫不畏惧的与皇帝平视。

　　她确实是从来就没把皇帝放在心上过，无论是前世还是现在。

　　在皇帝刚进门的时候，她想起了前世，自己拜入仙门，五年内就结了金丹，世间将她十八岁结丹一举跨入仙人行列的事迹广为流传。

　　六十岁高寿的应隆帝拖着即将枯竭的身体亲自带着人爬上宗门拜访求见她。

　　那时候，应隆帝苍老的可怕，与现在的倨傲全然不同，一国之君在仙人面前也只能挂着讨好的笑意作揖谄媚，把自己的称谓都换成了普通人家的；

　　“我儿赢歌修道有成，应朝突缝大难，边境苦蛮族肆虐久已，民不聊生，国之将倾。为父在此恳求，看在我们父女一场的缘分上，看在大应养育了你长大的情分上，望我儿赢歌，能救大应于水火之中啊……”

　　他言辞恳切，涕泗横流，希望盛赢歌下山以仙人之力诛杀蛮族首领及王储，这样摇摇欲坠的大应便能得以喘息，养精蓄锐后一举歼灭蛮族大荒也不无可能。

　　但是盛赢歌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为了断掉他的念想，她连皇帝的面都不见，只叫打扫弟子转达了。

　　她从拜入师门的那一刻起，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凡间的种种便与她再无瓜葛，王朝更迭乃是岁月洪流中的常事。

　　大应王朝五百年的基业毁在应隆帝的手中，也是他们自己的命数，怪不得旁人，仙人也无权干预。

　　“呵。”而此时此刻应隆帝咬牙冷冷的哼笑一声，眼中流转着深沉的算计和打量。

　　“朕看她到是真的不怕死了，仔细一看，到是和林氏长得十分相像。”

　　皇帝捻着佛珠偏头凑近皇后：“给朕说说，事情的经过是怎样的。”

　　堂音皇后：“冷宫里还留着一些前朝的老物件，虽大多数值不了几个钱，但仍旧是御用之物。

　　“陈谷和王婆子这些年来偷偷摸摸一件一件的搬空了冷宫的御用之物在宫外倒卖，王婆七年前还是个苗条妇人，竟也活生生吃得心宽体胖起来。”

　　“嗯……”皇帝了然，不甚在意的点点头。

　　堂音皇后：“陈谷已被这孩子诛杀，王婆子我也让人拉到慎刑司去杖毙了。公主杀人乃是事出有因，本就是侍奉她们母女二人的工人，被公主处置了也好，臣妾正打算将公主关回去反省个几天，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她无封号，还算不得真正的公主，随意打杀宫人，未免太过狠毒。”皇帝一双下垂锐利的猫眼紧盯着台下跪着的盛赢歌，看不出情绪。

　　堂音皇后无言，也不再多说什么，沉默揣了揣手坐好，恢复了那副什么也懒得管的烦躁模样。

　　皇帝心里有自己的盘算，他来这儿不是要问罪，而是突然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女儿，这几天来面对蛮横无理的大荒来使谈判的郁闷都消散了一些。

　　他摸着下巴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盛赢歌的脸；

　　“只是干瘪了些，脸还是好的，带回去找太医给她开些滋补的方子，尽快把伤口养好，两个月后大荒使臣来访的宴会上，让她将功补过。”

　　这才是应隆帝此番过来的真正目的，他不舍得后妃所出的为二两个疼爱的公主踏入虎口，忽然间发现冷宫里还关着这么一个女儿，虽无封号，但是他在宴会上说盛赢歌是公主，那她就是公主。

　　盛赢歌闻言抬起头来，用有些嘶哑的声音开口：“不如先给我娘召个太医去看看吧。”

　　她眼中毫无波澜，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不相关的事：“她快死了。”

　　*

　　大荒蛮族素有将妙龄少女火祭的传统，皇帝找上门来，大抵就是为了让她去当前世某个公主的替死鬼。

　　应朝的颓势在这个时候就已经有所雏形了，面对边境擅长骑战和生性残暴的大荒蛮族，应朝逐渐失去抵抗力，只能任由大荒使臣一次次来访漫天要价，不给就打，应朝只得一次次的顺从他们。

　　但这些跟盛赢歌都没有关系，所以她也不在永仁宫里面对皇帝的安排徒劳挣扎，看起来像是麻木的接受了命运一般。

　　仙门大选就在约半个月以后开始全城海选，仙门发布文书强硬要求所有适龄的孩子无论男女卑贱都可以到主城法场参与测试灵根。

　　但凡只要灵根及格，能够修炼，都会被仙门纳入门下，从此与凡尘隔绝，修行靠个人。

　　到时候，她就会再次离开应朝皇宫，所以即使两个月后蛮族真的要一个女子火祭，她也早就按照之前的人生轨迹不在皇宫里了。

　　应隆帝也就只能在应朝还没有完全崩盘的时候耍他的皇帝威风，而盛赢歌只能忍下一口气，在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尽量避免被他一个震怒之下抹杀掉。

　　盛赢歌被人带回去的时候，深感一种劫后余生之后的疲惫，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想，在侍卫的押送中脑袋一歪，身体和精神完全脱力泄了气一般沉沉的晕了过去。

　　*

　　她是在天快黑的时候醒来的，被女人含糊不清的哭声吵醒的。

　　“呜呜呜……别害我……别害我……”是林见遥。

　　盛赢歌一下子就睁开了眼，力气还没有完全恢复四肢都是酸痛无力，嘴巴里有药物的苦味。

　　她缓慢的起身，扶着墙才能支撑住身体，慢慢的走到了隔壁林见遥的卧房边上。

　　此时林见遥卧房门口大开着，狭小的房间透出暖黄的灯光，并不怎么明亮，四五个人挤在了她狭小的房间里。

　　“没人害你！别乱动！这是你女儿给你求来的恩典！”是皇后呵斥的声音。

　　盛赢歌停住了脚步，贴着墙边仔细听。

　　林见遥不清醒的呜咽声里夹杂着中年男人唯唯诺诺细小的声音。

　　“皇后娘娘……”中年男声斟酌了一番才继续说道：“这位夫人脏器枯竭，已经回天乏术了……”

　　全场寂静，盛赢歌瞳孔一缩差点摔倒，靠在墙上急促的呼吸着，眼中闪过一丝迷茫，终化为不忍，轻轻的阖上了眼睛。

　　所以林见遥还是无法继续活下去，重生之后的林见遥是一只飘渺的蝴蝶，等盛赢歌终于有清晰记忆的时候又要很快的化为蓝烟散去了。

　　盛赢看不见他们的表情，只听堂音皇后的声音在愣了两秒后平淡了下来。

　　“这就是她的命，你们都退下吧，春妍，你在外面等我。”

　　等太医和几个宫人都退出房门后，和靠在外面的盛赢歌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春妍和太医互相看了一眼，抿唇默不作声的退到一边去了。

　　于是盛赢歌咬着牙，红着眼眶一步一步挪到了门口，看见皇后背对着她坐在林见遥床边掐着林见遥的脖子崩溃的摇晃。

　　“你给本宫清醒一点！你给那孩子起名赢歌是什么意思！本宫还要拿你们怎么办！赢歌她到底是我丈夫的孩子，还是我儿子的孩子！”

　　盛赢歌停了下来，脑中一阵震颤。

　　皇后所出的大皇子，皇帝为其赐名为鸣戈，表字连迎。

　　戈与歌，赢与迎同音，而大皇子盛鸣戈自多年前就被应隆帝放逐于边远封地，无诏永不得回京。

　　深夜，盛赢歌已经对她与皇后是怎样擦肩而过的事情没有印象了，只知道皇后又下令杀了几个宫人，继续守着让她如鲠在喉多年的秘密。

　　她坐在林见遥的床边守到了现在，林见遥太过于痛苦，即使喝下安神药加上盛赢歌的点穴也无法安睡。

　　满头大汗，做着难以挣脱的噩梦胡乱的说着疯话。

　　盛赢捧着她的手，即便是她，在听到了那样的隐秘之后也避免不了心中一阵钝痛。

　　“娘……他们对你做了什么……”十四年前的林见遥，也不过是一个十七岁的懵懂少女罢了。

　　盛赢歌想象着，那个被强占了也不敢触怒皇权，在皇宫中当一个谨小慎微无名无份的侍妾的林见遥，遇上了与她年纪相仿的大皇子盛鸣戈。

　　她的名字真的有别的意思吗？是强迫？还是两情相悦被皇帝报复了吗？

　　林见遥忽然猛得起身大喘了一口气，在只有一盏微弱油灯的房间里，她像是忽然能看见了一般，将头准确的转到了她面前，温柔的笑了笑。

　　“赢歌……你去哪儿玩了，怎么乱糟糟的……”她竟然伸出了手，准确无误的抚顺着盛赢歌凌乱的额前发。

　　盛赢歌在她眼前挥了挥手，林见遥毫无反应，林见遥身上的疼痛疯癫好似全都消失不见了。而她所“看到”的盛赢歌，不过是用仅存的记忆编制出来的幻觉而已。

　　她回光返照了。

　　原来林见遥就是在这个时候死的，盛赢歌瘦弱的身体深陷在阴影中，看不清神色。她起身将林见遥扶好让她躺回去，林见遥喟叹了一声；

　　“赢歌啊，你明年是不是要及笄了呀，到时候……找你外婆给你梳头……”她说着说着，头渐渐歪倒在一边。

　　盛赢歌附身理了理她的碎发，轻声道：“娘，你真的撑不下去了吗？”

　　林见遥的意识迷蒙，听到女儿这句话还是点了点头。

　　盛赢歌：“能不能再坚持一段时间，半个月后就好。”

　　最好是能坚持到她重新拜入师门的时候，盛赢歌向师傅求一颗灵药，不求她失去的眼珠子能重新长回来至少能好好活着直到老去。

　　林见遥摇摇头：“不行……你外婆在催我了，我再不走快点，她就要生气了……”

　　盛赢歌垂下眼睫，略感到一些无力。

　　“也好，撑不下去就不要再撑了……”对于林见遥来说，这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她抚平了林见遥的眉头，问出了最后一个疑问；

　　“娘，我到底是谁的孩子。”

　　“你是……我的孩子。”盛赢歌微微睁大了眼睛，瞳孔震颤。

　　说完，林见遥的头便彻底歪了过去，再无生息。

　　盛赢歌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静静的整理她的遗容。

　　是啊，我是她的孩子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