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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不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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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碌了一整天,她几乎是倒头便睡。然而,这一夜却辗转难安,几次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涔涔。梦中,她仿佛被困在叶斯年的身体里,那具身躯忽如烈火般灼烧,又似寒冰般彻骨,将她死死封锁在无边的黑暗中。每一次试图挣脱,都像在与无形的枷锁搏斗,绝望与恐惧如潮水般涌来,几乎将她吞没。
青枝轻轻推门进来,带着干爽的衣物。阳光透过窗棂洒入屋内,像草地上飞奔的小狗,瞬间驱散了她所有恐惧。
叶绍一早带着承骁出了趟远门,承勇在忙着迁府的事情,府中仆役也陆续往皇城区的宁安王府搬东西,府内一时静悄悄。
管家周伯送来银票五百两,说是将军一早吩咐的。叶斯年看着手中的银票,心中一怔——郡主每月俸禄不过二十两白银,这笔银两倒像是意有所指,让她趁自己不在时早作打算。她随即苦笑,知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她收起银票同青枝一同前往偏厅用膳。青枝低声说道:“我想去城外的灵隐寺上香。”叶思楠知她想为她的娘子祈福,于是便起身整装,用过早膳便与青枝一同前往灵隐寺。
马车驶出叶府,穿过瑶京城的街道。早秋的阳光洒在青石铺就的路面上,像散了一地的金箔。街边的银杏叶悄悄泛黄,在风里摇曳生姿,零星的落叶宛如裙摆。城外渐渐萧瑟,大片稻田早已被收割,留下满地干枯的茬子。远处的山峦被一层薄薄的秋雾笼罩,模糊的轮廓如同旧日的记忆,隐约可见,却触不可及。
灵隐寺香火缭绕,钟声悠扬。叶斯年随青枝拾阶而上,穿行于苍翠古木掩映的山门之间,迎面便是一座巨大的青铜香炉,袅袅香烟升腾而起。淡淡的桂花香气夹杂着浓厚的香火味扑鼻而来,沉稳而幽深。她脑海中不禁浮现出曾经闻过的一瓶香水,香评里写着“寺庙香”、“生人勿近”这样浮夸的字眼。彼时她无法理解这些词汇为何会吸引人,如今身临其境,才真切感受到这香火味的深邃与厚重。它仿佛承载着无数人间的哀思与祈愿,悄然散入天地之间。
“愿你在生命中的每一刻,都得偿所愿。也请允许我,以你的名义,开启我的人生。”
一声浑厚而宏亮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东华郡主远道而来,山门有幸。贫僧法号不执,乃灵隐寺住持。”
抬眼望去,寺中方丈身着朴素僧袍,合十而立,神态平和,目光中透着一丝深邃的洞察。
叶斯年心中微怔,双手合十行礼:“不执方丈久居城外,竟知晚辈之名,不知是何缘由?”
不执方丈轻念一声“阿弥陀佛”,神色如常,目光却落在她腰间垂挂的司南玉佩上:“司南玉佩,乃是故人之物。”
叶斯年正想发问,不执方丈已然转身,她们也只好跟上。不执方丈将她们引至寺中一处幽静的小院,拂袖示意她们落座,又命小沙弥奉上温热的茶水。
“郡主今日造访,缘起何处?”不执方丈端坐于榻上。
叶斯年稳住心绪,正欲随意搪塞几句。不执方丈却缓缓开口,似在回应她未曾出口的困惑:“如是因,如是缘,如是果,如是报。”
“因缘果报……”叶斯年一头雾水,下意识追问道。
不执方丈转身从书案旁取下一本泛黄的古籍,双手递至她面前:“此乃灵隐寺历代所记之书,内中记载些许奇事,或许郡主会有所兴趣。”
叶斯年迟疑片刻,翻开书页,触手是微微发黄的纸张与潦草的手书,散发出一股隐约的陈旧气息。她的目光很快停在一段文字上:
“东华之命,兆于万世。孤星渡影,两界相承。丹凤翔天,桎梏破而盛世开。”
她握着书的指尖微微发白,心中如惊涛骇浪般翻涌,几乎难以维持表面的镇定。深吸一口气后,她竭力平复紊乱的情绪,将书缓缓合上。片刻间,她不敢直视不执方丈的目光,声音微颤地问道:“不执方丈,此书从何而来?其中所述……又该作何解?”
不执方丈朗声一笑:“法道虽显,路在行者足下。”
他并未对书中内容作更多解释,也没有提及他与李清荣之间的渊源。最终,不执方丈将她们送至山门,目送她们离去,神色难测。
“不执于因,不困于果,诸法随缘。”不执方丈的声音宛如晨钟暮鼓,直击人心,久久回荡在山间的清风之中。
暮云低垂,霞光涂抹在斑驳的院墙上,宛如古迹里发黄的壁画。她站在夕阳里,看着这片静谧的庭院,这将是她此后的人生。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瑾年悄悄凑到她身边,眼睛亮亮地说道:“仙乐坊里来了新班子,不如今晚我们偷偷去看看!”
青枝在一旁提醒道:“仙乐坊是瑶京城最热闹的瓦子。”
叶斯年听说过古代有瓦子这样的娱乐场所。所谓瓦子,就是一种类似市集的娱乐场所,聚集了杂技、戏曲、说书、相扑等各类表演,还有斗鸡、斗狗等竞技活动,热闹非凡。瓦子内设有勾栏,如同现代的剧场,以木结构为主,四周围栏,因此得名“勾栏”。然而,瓦子里毕竟鱼龙混杂,世家娘子们通常不会轻易涉足。
瑾年此刻一脸小心翼翼又仗势欺人的模样,显然是平日受周氏严加管教,此时仗着周氏不敢再惹叶斯年,才拉上她当挡箭牌。
叶斯年心想,既然要在这里生活,熟悉一下环境也未尝不可。若不入宫,拿着太子的令牌做点生意,也是不错的选择。
天刚擦黑,瑾年和侍女兰芝就过来找叶斯年。她和青枝换上一身黑色劲装,倒像是她俩的护卫。
华灯初上,几人乘着马车缓缓驶向瑶京城中最热闹的瓦子。瑾年一路上兴奋地四处张望,嘴里不停地叫着“阿姐阿姐”,难掩雀跃。远远望去,仙乐坊门口已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仙乐坊位于瑶京城最繁华街道——长乐街,毗邻瑶川,依水而建,占地宽阔,四周高挂成排红色灯笼,在晚风中宛如流动的光带,比都市中扎眼的霓虹更显繁华。
仙乐坊的大门雕刻着云纹,朱红漆色与鎏金细节交相辉映,在烛光的映照下流光溢彩。一进门,便是一道长廊,两侧精致的雕花木柱上挂满纱灯,映得廊内光影斑驳。长廊尽头便是坊内最大的勾栏戏台,台子呈半圆形,四周环绕着几层木质座位,层层环绕如莲花绽放,观众视线集中于台上,形成一种身临其境的观赏氛围。
长廊左右设有连廊通向几处庭院,连接着其他几处勾栏。坊内处处彩灯高挂,香气弥漫,叫卖声、吆喝声、乐器声此起彼伏,热闹程度不亚于都市夜店,却没那么刺耳。人群熙熙攘攘,有富家公子、素衣百姓,还有着装艳丽的表演者穿梭其中。
仙乐坊内几座小巧的阁楼被隔成了独立的雅间,供贵宾品茶赏戏。窗棂上雕有牡丹、鸳鸯等祥瑞图案,窗外便是潺潺流动的瑶川。河上不时有小舟轻荡,偶有前来观景的客人。雅间临窗而设,也成一景。左右都是仙乐坊的生意。
初来乍到,这里又是鱼龙混杂之地,叶斯年本想找个雅间坐下,瑾年却急不可耐地拉着她催促:“阿姐,我们快进去呀!”于是几人便在瑾年的拉扯下穿梭在熙攘的人群中。
瑾年拉着叶斯年挤入一处勾栏,双眼亮亮地盯着台上的表演。鼓声骤起,台上的艺人跳跃翻腾,灵活如燕,一会儿飞檐走壁,一会儿刀枪并舞,场面惊险刺激,引得围观群众拍掌叫好,掌声此起彼伏。瑾年看得目不转睛,双眸闪烁着喜悦的光芒。
叶斯年望着瑾年雀跃的神情,也不禁被感染。然而,她很快便注意到有人贼眉鼠眼地盯着她们几人,不时低声议论。她朝青枝使了个眼色,青枝会意,轻轻拉了拉兰芝,示意她多加留意周围的动静。
一位中年男子走上台,身着华服,却是一副低眉顺眼的姿态。他满脸堆笑,估计是戏班子的班主。他用夸张的语调向看客们介绍道:“接下来要出场的,可是难得一见的‘奇人’!各位爷,可要瞧仔细喽!”
瑾年拉扯着叶斯年,眼睛却舍不得移开,一个劲地说“这一定就是三哥哥说的,新来的班子!”
幕帘后缓缓走出一位高大女性,她比寻常人高出几个头,几乎与房梁平齐。她穿着粗布麻衣,衣物上显露出补丁,神情木然地站定在舞台中央。
叶斯年离得很近,视线落在她的手腕和脚踝,不禁勃然。那一双手腕上有着淡淡的紫红色痕迹,似是长期被锁扣束缚留下的印记,脚踝处也不例外,显露出深深的勒痕。
围观的看客们无暇顾及那些细节,纷纷发出惊叹声,交头接耳议论不止。班主提高嗓门,满脸堆笑地喊道:“来来来,诸位瞧好!这位‘女巨人’可是我花了大价钱请来的!诸位有钱的捧个钱场啊!没钱的捧个人场!”他一挥手,看客们立刻响起热烈的掌声,目光紧紧盯着台上的女子,期待着一场不同寻常的表演。
她麻木地听从班主的指令,毫无生气地拿起一块磨盘,仿佛在完成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工作。她的双手稳稳托起磨盘,缓慢地将其举过头顶,手臂上的肌肉线条在光下分明有力,引得周围观众一阵惊呼。
靠近些的富人随即掏出碎银或铜钱投掷上台,伴随着几声喝彩,更多的人开始慷慨地打赏。
班主站在一旁,脸上堆满了贪婪的笑容,不时拍手煽动气氛:“各位看得过瘾吧!再多捧个场,还有更厉害的表演!”他向台下伸出手,眼神紧盯着投来的铜板,笑得更加谄媚。
巨人将两块厚重的磨盘用一根铁棍串在一起,略显费劲地举了起来。她满脸通红,目光空洞而麻木。她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台上几盏灯火,步伐沉重,每一步都让台板微微震颤。周围的观众瞪大了眼睛,有人不禁退后几步,低声惊呼议论,目光中夹杂着畏惧与惊叹。
瑾年用手捂着脸,从指缝里偷偷地往外看着,台上那位魁梧的巨人每做出一个动作,她便吓得将脸埋进叶斯年的肩膀。青枝也在一旁攥紧她的手臂。
巨人缓缓走到舞台中央,旁边的几个杂耍演员立刻围上来,衬得她的身影越发高大。只见她弯腰,双手轻而易举地抬起一根粗重的铁杆,几名杂耍演员迅速攀爬上去,分布在铁杆两侧,形成了一道悬空的“人墙”。观众席中发出一阵惊叹,几乎屏息注视着她的动作。
随后,她将铁杆缓缓放下,几个杂耍演员一跃而下,敏捷地翻滚落地,和观众开着玩笑,引得台下爆发出阵阵笑声。就在大家的视线集中在其他表演者身上时,巨人又默默地抬起磨盘,没有一丝犹豫。她眼神空洞地咧开一个笑。围观的看客们掌声雷动。
叶斯年在一片喧嚣中红了眼眶。她想起了那位被羞辱和剥夺尊严的黑人女性——萨拉·巴特曼,也想起了无数带着铁链的女性……
台上的表演已然落幕,台下看客纷纷将赏钱抛向舞台,笑声一片。可叶斯年心中,却只有深深的悲痛与无尽的不甘。那位巨人麻木的笑脸,让她的脑海中浮现出许许多多相似的面孔。
传闻中关羽以神力闻名,能徒手举起磨盘。眼前这位巨人,同样拥有惊人的力量,却只能沦为戏班敛财的工具。若她是男子,这般天赋或许早已让她驰骋沙场,封侯拜将。
“大沅盛世?”叶斯年脑海中浮现出太子的话。你这盛世不要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