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聂葳蕤

4、初入职场的小菜鸟。

　　出门前，手机震动。母亲发来的语音消息，语气里带着刻意掩饰却仍泄露无疑的小心翼翼：“颜颜，工作还顺心吗？钱还够不够花？你爸这个月厂里效益不好，工资拖着……唉，你要是有难处，一定跟家里说啊。”

　　紧接着，是父亲发来的文字，简短，生硬，却透着同样的重量：“别听你妈念叨。我没事。你在外头，照顾好自己，别省。”

　　这些充满关爱的言语，此刻却像一道道温柔的绳索，将她更紧地绑在这艘正在沉没的船上。

　　她无法轻易说出“我想辞职”，那后面连着的家庭的隐忧，是她无法承受之重。

　　午休时间，盛颜攥着最后一丝近乎奢侈的勇气，走向部门里那位资历最深、她曾以为至少保有基本公正的女前辈——林玥的办公室。

　　手里是她反复梳理过的材料：那份被直属领导李强定义为“烂摊子”、要求她负责到底并承担瑕疵的报告，以及她自己从浩如烟海的聊天记录中，艰难筛选出的、能证明初期数据交接存在明显疏漏的片段。

　　林玥正在泡一杯花茶，氤氲的热气柔和了她保养得当的侧脸。

　　“林姐，打扰您一下。关于上季度那个项目复盘，有些具体情况，我想跟您汇报一下……”盛颜努力让声音平稳。

　　林玥抬眼看她，嘴角挂着那种惯常的、弧度精准的浅笑。“盛颜啊，坐。”

　　她接过文件，并未细看，目光却始终落在盛颜脸上，那眼神里有一种了然，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小盛，你还年轻，路还长。”林玥的声音温吞，却带着定调的力量，“职场上的事，有时候不必钻牛角尖。

　　李总是你的直接领导，他交办的事情，你尽全力完成就好。至于过程中的一些……插曲，没那么重要。维护好团队的和谐与上级的权威，才是大局。”

　　“林姐，关键点是前期数据权限的交接并不完整，这部分我有明确的记录可以佐证……”

　　“我明白你可能觉得委屈。”林玥温和却不容置疑地打断，“但你要学会适应。在这里，‘听话’，比‘正确’有时候更紧要。这才是生存的智慧。”

　　从林玥办公室出来，走廊顶灯的白光格外惨淡刺眼。

　　最后一条看似可能的内部求助通道，被彻底封死，并且涂上了“为你好”的油彩。她清晰地认识到，在这个体系里，没有她所期待的黑白分明，只有需要遵从的“游戏规则”。

　　她连委屈的资格，都被这套规则剥夺了。

　　回到工位，电脑屏幕幽幽地亮着。手机屏幕再次闪烁，是妹妹叶笙。

　　“姐！快看我新做的指甲！【图片】”

　　“像不像把星空藏在指尖了？我男朋友夸了半天呢！”

　　“对了，你们大公司年终是不是巨豪？发了奖金记得请我吃大餐呀！【吐舌表情】”

　　图片上，精心修饰的指甲闪烁着蓝紫色亮片和廉价水钻的光。

　　那点虚幻的“星空”，和妹妹对“大公司光鲜”的想象一样，在此刻的盛颜看来，遥远得讽刺，又尖锐地提醒着她此刻的狼狈与不堪。

　　她猛地按熄屏幕，仿佛被那光亮烫伤。

　　最后一点强撑的力气骤然抽离，她颓然趴倒在冰凉的办公桌上，额头抵着手臂，肩膀无法控制地细微颤抖。胃部的绞痛变得清晰而尖锐。

　　“或许……真的是我的问题。是我不够圆滑，是我不懂‘规矩’，是我适应不了这个世界的运行方式……是我，太没用了。”

　　绝望如同冰冷沉重的海水，漫过口鼻。

　　就在意识几乎要被这片混沌吞没的瞬间，她无意识移动的手指，碰到了鼠标。

　　休眠的电脑屏幕亮起，浏览器首页自动推送的娱乐新闻头条，毫无征兆地撞入她的视野——

　　“《发光吧！少女！》全球海选震撼启动！下一个现象级偶像，会是你吗？”

　　配图的海报设计极具视觉冲击力：绚烂到夺目的色彩，少女们扬起的脸上是毫无阴霾的、灼热逼人的自信笑容。

　　那是一个与她此刻身处的灰白、滞重、充满恶意与规训的世界截然相反的、沸腾的、喧嚣的梦境。

　　一个关于“绽放”和“被看见”的、最直白也最虚幻的承诺。

　　她的目光，被钉在那行大字上，整整十秒。

　　心脏在死寂的胸腔里，漏跳了一拍，随即发出沉重而不规则的钝响。

　　那个曾在舞蹈中忘记一切、只感受到纯粹生命力的自己，那个在年会舞台上短暂发过光的自己，似乎在海报炽热的光晕中，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苏子明偶尔投来的、带着同情与好奇的复杂目光，同事间窃窃私语却清晰可闻的污蔑，高管那如影随形的威压，父母小心翼翼的关心，妹妹天真的索取，林玥“生存智慧”的规劝，李强扔过来的一个又一个“烂摊子”……所有这些碎片，在这一刻，与海报上那张扬的笑容，形成了荒诞到令人头晕目眩的对比。

　　她早已拟好的辞职报告，安静地躺在电脑一个隐秘的文件夹里。

　　之前她觉得，离开是逃离，是承认失败，是拖着疲惫身躯跳进另一个未知的、可能同样激烈的竞争场。

　　但现在，这则海选广告，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它没有立刻指明方向，却剧烈地搅动了沉积的淤泥。

　　跳出这方小小的牢笼？

　　跳向哪里？

　　另一个精心包装的、可能吞噬更多的“舞台”吗？

　　还是……

　　她缓缓直起身，重新看向电脑屏幕。

　　屏幕上，年会时部门同事偷拍的一张舞台照片不知被谁设成了屏保之一，此刻正好滚动出现。照片有些模糊，但中央那个舒展的身影，眼底有光。

　　她伸出手指，极轻地触碰了一下屏幕上那个模糊的自己。

　　胃部的绞痛，不知何时，悄然平息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旷的、带着微微刺痛感的清醒。

　　窗外，城市的霓虹开始渐次亮起，又一个重复的黄昏即将降临。

　　但盛颜知道，有些东西，在刚才那十秒的凝视里，已经 irrevocably（不可逆转地）改变了。

　　她关掉了那张海报的网页，却没有关掉心底被那束陌生而炽热的光芒，骤然烫出的、一个小小的、颤动的洞。

　　那里，有风开始灌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