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聂葳蕤

5、莫名其妙被嫉妒。

　　W市的黎明是被玻璃幕墙切割成几何图形的。

　　灰蓝色的天光落在摩天大楼冰冷的表面上，折射出金属般坚硬的色泽，没有温度，只有精确的角度与线条。

　　盛颜走进公司所在的黑色大楼时，觉得自己正走入一头巨兽冰冷的口中。

　　电梯里弥漫着隔夜咖啡与昂贵香水混合的沉闷气味，穿着各色职业装的人们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彼此之间却隔着一堵无形的墙。

　　他们盯着跳动的红色楼层数字，面无表情，像一批等待被输送到特定卡槽的零件。

　　她的工位在办公室的角落，紧挨着那台终日散发微热的打印机。

　　刚放下包，邻座的王莉就像闻到花香的蝴蝶一样“飘”了过来——手里捧着一盒精致得如同艺术品的马卡龙。

　　“大家快来尝尝，我男朋友刚从法国带回来的。”王莉的声音甜得发腻，精心卷过的发梢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她热情地将那些色彩鲜艳的小圆饼分发给周围的同事，笑声清脆。

　　那盒马卡龙在众人手中传递，每一次交接都伴随着恰到好处的赞叹。

　　唯独绕过了正在开机、屏幕蓝光映在脸上的盛颜。

　　盛颜的桌上，只有一个磨损了边缘的透明水杯，里面盛着半杯清水。

　　那抹孤零零的透明，与马卡龙鲜艳的粉、鹅黄、薄荷绿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盛颜，愣着干什么？”

　　直属上司李强端着他的保温杯踱步过来，不锈钢杯身映出天花板上成排的日光灯。

　　他敲了敲她的隔板，“笃笃”两声，不重，却足以让附近几个竖着耳朵的人听清。

　　“上季度的项目复盘报告，数据对不上，甲方很不满意。”李强的语气平淡得像在念一份操作手册，“这个烂摊子是你跟的，今天之内整理清楚，写份深刻的检查邮件，抄送全部门。”

　　盛颜抬起头。

　　李强俯视着她，表情里有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漠。

　　“年轻人，能力不行就要多努力，别总想着走捷径。”他抿了一口茶，“这个项目之前是小张主导的，但现在他负责新业务了。后续的麻烦，你来处理干净。”

　　盛颜感到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月牙形的白痕久久没有消退。“李总，项目交接时，张哥并没有提供完整的后台数据权限。”

　　“那是你的问题。”李强摆摆手，打断她的话像拂去一粒灰尘，“我要的是结果，不是借口。”

　　他转身离开，保温杯随着步伐轻轻晃动。盛颜知道，李强并非不清楚真相。

　　只是需要一个替罪羊时，沉默、无背景的她，是最合适的选项。

　　午休铃响的瞬间，办公室如同退潮般空了下去。欢声笑语从走廊传来，渐行渐远。

　　最后，只剩下盛颜一人，坐在角落的光圈里。

　　她拿出从家里带来的便当盒——简单的米饭，水煮青菜，几片酱色的肉。

　　默默吃着，咀嚼声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被放大，清晰得令人尴尬。

　　打印机忽然“咔哒”一声，吐出一张纸。她惊了一下。

　　“有些人啊，就是没有团队精神，整天独来独往，阴沉沉的。”

　　声音从茶水间飘来，不大不小，刚好能钻进耳朵。是王莉和几个女同事回来了。

　　“可不是嘛，长得一副……啧，谁知道怎么进来的。”

　　“能力不行就算了，还爱抢功，这下踢到铁板了吧？”

　　“看她那样子就晦气。”

　　“少说两句，”王莉的声音带着一丝轻笑，“人家说不定有‘特殊渠道’呢。”

　　一阵心照不宣的低笑，像细小的针，扎在空气里。

　　盛颜放下筷子。

　　饭菜已经冷了，凝出一层油光。

　　她盯着屏幕上依旧混乱的数据，胃里一阵翻搅。

　　下午，她试图找项目的前负责人张哥。

　　张哥正在和旁人聊昨晚的球赛，笑声爽朗。

　　看到盛颜走过来，那笑容像被按了暂停键，瞬间收敛。

　　“小盛啊，所有资料都交接给你了。”他公事公办地说，眼睛甚至没有完全看向她，“我很忙，别再为这种小事找我。”

　　他转身拿起一份文件，走向会议室，背影干净利落。

　　盛颜站在原地，有那么几秒钟，周围的景象变得模糊而不真实。

　　键盘敲击声、电话铃声、远处隐约的交谈声，都混合成一种嗡嗡的低鸣。

　　她像一个透明的幽灵，在这片方寸之地穿梭。

　　她的存在与否，对这个世界毫无影响。

　　呼吸是错。

　　沉默是错。

　　甚至连这张脸，也成了原罪。

　　下班时刻，人潮再次涌动，方向与早晨相反，却同样迅速。

　　李强临走前，又在她桌边停下。

　　“检查邮件别忘记发。”他顿了顿，保温杯在手中转了半圈，不锈钢表面划过一道冷光，“盛颜，在社会上混，要懂得‘听话’。有时候，低头比能力强更重要。”

　　他离开了。

　　脚步声在空旷起来的办公室里回响，最终被电梯的“叮”声吞没。

　　灯光一片片熄灭。

　　先是远处，然后像多米诺骨牌般向她的方向蔓延。

　　最后，只剩她头顶这一盏还亮着，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一个孤零零的光圈，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黑暗里。

　　她关掉电脑。

　　屏幕暗下去的瞬间，映出她毫无血色的脸。

　　起身，走到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W市的夜景彻底苏醒。

　　璀璨的灯火连绵成一片光海，高楼上的霓虹标志闪烁变幻，车流在高架桥上拖出金色的光带。

　　这是一条流动的、永不熄灭的银河，那么近，几乎触手可及；又那么远，隔着冰冷的玻璃，听不见任何声音。

　　盛颜站在窗前，瘦削的背影挺得笔直，僵硬得像一个突然被定格的动作。

　　室内一片黑暗，只有安全出口指示灯那点微弱的绿光，勉强勾勒出她的轮廓。

　　她的身影映在玻璃上，与窗外浩瀚的光海重叠。

　　仿佛一个苍白的剪影，正被那片绚丽、冰冷、无边无际的光芒，缓慢地、无声地溶解、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