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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吴庸之死 ...

  •   夜已深,月凉如水,淌了一地。

      苏娴趴在长凳上,紧咬下唇。厚重的板子一下一下打在她臀腿之间,顷刻便燎上一阵火辣辣的疼,可她却连一句呻吟都不能发出,因为吵嚷只会加重责罚。

      额上冷汗齐冒,她十指混着泥土,死死地掐着木凳,指甲已然微微翻起,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成了。”三十杖已毕,萧青宇不由轻呼一声。

      一个弱质女流,竟能一声不吭地挺过整整三十杖,他打心眼里佩服。

      裴钰蘅轻扫他一眼,他讷讷止了声,摸了摸鼻子,乖巧得如同鹌鹑,立在一旁静候。

      裴钰蘅垂眸,看向长凳上趴着的那个出气多近气少的女子,这是他今夜第一次正眼看她。

      她很纤瘦,在清朗的夜风中摇摇欲坠,灰色的宫装上晕开了大团的猩红,他不用细看,便知那简陋的宫装之下是一副怎样的惨景。

      她歪着头,杏眸吃力地睁着,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他的目光从她粘湿的发滑到那张被她咬得糜红的唇。

      “你叫什么名字?”他破天荒开口,问了一个低等宫婢。

      “奴婢……云……姝……”她的声音嘶哑,全不复刚刚清泉泠泠般的悦耳,“求……陛下……为奴……主持公道……”

      她把话说完,头一歪,终究没挺住,失去了意识。

      裴钰蘅又扫了她一眼,从始至终,他未曾听到这女子说一句求饶的话,但他看得出来,这人很是惜命。

      惜命,然而却有一身莫名的傲骨,即便匍匐在地,脊背也从未真正弯下来过,哪怕是对着他。这倒是让他忽然想起一个久别的故人。

      他冷笑一声,笑音随风吹散,落入大太监崔海耳中,又是好一番思量。

      “把她带回去,请个太医来瞧瞧。”他冷声吩咐,转眸看向一边静立着的萧青宇。

      萧青宇呆呆地望着业已昏厥的苏娴,一言不发地抿着唇,心中暗自思忖:此女果真是女中豪杰,痛昏了都没叫嚷过一个字……

      “青宇。”裴钰蘅轻唤一声,把他的神思拉了回来。

      “在!”萧青宇被吓了个激灵,虎躯一震,忙抱拳行礼。

      裴钰蘅浓眉微蹙,对他这副一惊一乍的模样有些不喜,然而话音中却显不出来:“明日,记得到宫中上任。”

      萧青宇在北地“历练”了几月,依其父萧鸿永的意思,是时候让他回京做官了。裴钰蘅对这位一手扶植他上位的萧丞相几乎无有不应,顺水推舟,给了萧青宇一个左千牛卫中郎将的职。

      “是!”萧青宇朗声应喏,眉眼之间略带喜色,有些淳朴的憨直之态。

      裴钰蘅垂眸,扬了扬手:“朕乏了,你且去吧。”

      萧青宇抱拳作了一揖,一手搭在腰间的佩刀上,迈着大步,扬长而去。

      ……

      养心殿内,灯烛未歇,龙涎香的香气从玉炉中升起,渐渐弥散入空。

      崔海捧着新烹的香茶,轻手轻脚地迈进屋子。

      桌案旁,裴钰蘅正襟危坐,一手执笔,恰好在最后一个折子上落款。听见声响,他抬头看向崔海。

      一夜未眠,他眼下虽有淡淡的乌青,眸光却仍不减犀利,看不出丝毫的疲态。

      崔海上前,将茶盏置于桌上,问道:“离上朝还有一个时辰,陛下可要歇息片刻?”

      裴钰蘅轻按着额角,端起茶盏浅啜一口,才摇了摇头,吩咐道:“直接更衣吧。”

      “喏。”崔海应声,才欲退下,又被他叫住了。

      “那个宫婢如何了?”他的声音发凉,不掺一丝情绪。

      崔海忙低头,答道:“已有太医前来上过药了,云姝姑娘还未醒。”

      裴钰蘅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指上的玉扳指,再度开口:“可寻着些什么?”

      崔海飞速瞟了他一眼,辨不出他的喜怒,只掀衣跪在地上,毕恭毕敬地回答:“奴才使了几个小太监在附近找,并未发现什么异常,更找不到什么男人……许是底下人办事不利,还请陛下责罚。”

      殿内一片寂静,指尖轻叩茶杯之声分外明显,听得崔海心中一上一下,忐忑不安。

      “怕只怕,压根没什么侍卫要轻薄于她。”裴钰蘅顿了顿,琥珀色的浅曈在摇曳的烛火映照下,忽明忽灭。

      崔海的心猛地一跳,别人不清楚陛下的手段,他却不能不清楚。慎刑司和刑部大牢里关押的那些被打得面目全非的囚徒可不是闹着玩的。

      若是这身份低微的小宫婢有胆子欺君,只怕是有十条命都不够活的,更何况,如今正是多事之秋……

      “她若醒了,便让她来此跪着,朕,亲自问话。”裴钰蘅又道,起身转向内室。

      崔海摇了摇头,去外间吩咐宫人进去伺候。

      ……

      直至午间,苏娴才悠悠转醒,她趴在一方小榻上,稍稍挪动了一下,便觉臀腿处如撕裂一般,疼得她连连倒抽冷气。

      疼劲儿还未缓过去,屋门骤然被人打开,一个身穿桃红织锦宫装的女子迈步走了进来。

      “醒了?”她殷切地上前,很是自然地在榻边的矮几上落座,刚想伸手将她扶起来,却又悻悻收回了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忘了你还伤着了。”

      苏娴盯了她片刻,又赶忙转过头去,眼眶不由地湿润了。

      她没想到,还能在此处再遇见碧萝,依着王府的规矩,亡故女眷的仆婢可恢复良籍,自行出府,她原以为碧萝会被放出府,寻一如意郎君,可如今看来,她显然是被留了下来。

      他留着碧萝作什么呢?苏娴沉默了。

      “很疼吧?”碧萝拧着眉头看向她。

      苏娴极其自然地摇了摇头,回望她,自得地轻哼了一声,话里带着俏皮的笑音:“一点儿都不疼。”

      碧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瞧她半点儿不敢乱动,便知她是在说大话,遂道:“看不出来,你这个小宫女儿,还挺好面子的。”

      苏娴听她口吻,显然是把自己当成了不知轻重的小丫头,只无奈地笑笑,问她:“姐姐这是在哪个宫中当差?”

      “你不知道?”碧萝转眸看向她,一脸的狐疑,“昨夜是陛下把你带回来的,你不知道?”

      苏娴微愣,轻轻摇了摇头。

      碧萝又打量了几眼,见她面容苍白不见血色,却平添了几分扶风弱柳之姿。怪道得了陛下的青眼呢,她在心里道。

      然而她却实打实地想错了。崔海那坏东西在得知苏娴醒了后,趁她去取膳食的空儿,派了两个小太监将苏娴拖走了,还瞒了苏娴的去处。

      “崔海,你今个儿若不告诉我云丫头被你们拖到何处去了,我就……”碧萝气结,连话都说不清楚,“我就去把你屋子里的物件儿全砸了!”

      崔海瞧她穿得跟个桃子似的,在他面前上蹿下跳,心底直乐,面上却又不敢吃罪她,躬身连连作揖:“哎呦喂,碧萝姑娘可别来为难咱家了,那云姑娘开罪的可是陛下,碧萝姑娘也帮的了?”

      碧萝抿唇,气得发抖,声音却渐渐小了:“我……我好歹可以去替她求求情……”

      崔海听她声音渐缓,便知她应是明了了,又给一旁候着的小盛子打眼色。

      小盛子会意,忙上前搀住碧萝,讨好地笑道:“姑姑这又是何苦来哉?不过是个身份低下的宫人,犯不着为了她坏了您同陛下之间的旧恩不是……”

      他一边说着,一边推着她离了此处。

      崔海瞧着碧萝离去的背影,冷哼一声,不过是仗着陛下与故去的发妻苏氏那一点儿子旧恩,便敢在他面前耀武扬威了吗?

      搭在臂膀上的拂尘轻轻一挥,他冷下的眉眼又和缓起来,转身往养心殿内走去。

      苏娴跪在桌案前。

      说是跪,其实与趴在地上无异。

      整整三十杖,可不是闹着玩的,她被打得皮开肉绽,伤口还未愈合,稍微一动便能感受到温热的血从伤处淌出来。

      崔海瞥了她一眼,只道:“陛下令云姑娘跪在此处,无令不得起身。”

      苏娴忍着疼,双掌叠于额前,伏地行礼:“奴婢领旨。”心中早咒了裴钰蘅百八十次了。

      苏娴就这般趴着,从午时一直挨到日落,掌灯时分,在她几乎要昏过去之前,门忽然开了。

      沉稳的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她赶忙行礼,岂料动作一大,扯着了伤处,牙齿打着颤才把请安的话说了个囫囵:“陛下……万福金安……”

      “起来吧。”裴钰蘅俯视着她微颤的背脊,随手接过崔海递上前的帕子,慢条斯理地将手擦干净,才踱到书桌后的椅子上落座。

      他冷声吩咐道:“抬头。”

      苏娴应言抬首,勉力挺直了脊背,眼睛却始终垂着,十分知礼地没有直视他。

      裴钰蘅默默地盯了她几息,才信手拿起张折子,扫了一眼,刚欲提笔,瞥见砚台上墨迹已干,方又看向她:“磨墨。”

      养心殿内静了半晌,苏娴才后知后觉地抬眼看向上首正襟危坐的男子,细眉紧拧,犹疑地吐出了一句:“陛下是在唤奴婢吗?”

      裴钰蘅的眸光凝在她身上,不多言,只轻轻颔首。

      苏娴默叹几声,因他并未唤她起身,她便只得撑着这具半死不活的身子,跪着挪向他,伤口早已再次撕裂,估摸着又流了不少的血。

      她趴在桌边,一手执起墨锭,另一手把着砚台,缓缓地,替他磨起墨来。

      她怕自己痛得发抖殿前失仪,只得靠想些有的没的来转移注意力,于是她偷偷瞧了他几眼,灯烛轻曳间,他的轮廓是模糊的,却仍俊俏得不似凡尘中人,活像话本里误入凡间的仙君,扰乱了万千少女的春心,却一心只想着了却尘缘。

      怪道说她从前那般喜欢他呢,这样好的皮囊,哪个女子见了会不心动呢,她在心底暗自发笑。

      他抬头蘸墨,她低头磨墨,他低头批文,她抬眼看他。

      “你的手很稳。”他莫名下了道判语。

      苏娴默了默,回答得滴水不漏:“奴婢习过几年字,家中贫寒无奴仆,磨墨一事,自然是要亲力亲为的。”其实她从前也不懂这些,只是在与他成婚后,盼着能为他磨墨伴读,自个儿练出来的,不过后来证实,一切不过只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

      他忽然撂开了笔,抬眼望向她,眸光犀利,含着满满的探究意味:“吴庸,死了。”

      苏娴手一抖,不由抬起头,恰好撞上他探究的目光,忘记了掩饰自己面上的惊诧:“怎会?”

      她昨夜看得清清楚楚,吴庸那厮分明是会水的,若说溺毙,绝无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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