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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入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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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母就送到这里吧。”
宫门口,长发半挽的年轻女娘背着包袱,正在同一个妇人说话。
那妇人不言语,竖着眉毛盯着她,见她还不欲表示,才抓上那女娘细瘦的腕子,脱下了上面那个素银镯子。
苏娴的手被她抓得生疼,也顾不得什么镯子了,好容易才挣脱开来。
她揉着手腕,柳眉蹙起,明眸不由沾染上一层怒意。
冯氏把镯子在打了补丁的袖子上蹭了蹭,笑眯眯地揣进怀里,一抬头,正好对上苏娴的目光。
“呦。”她敛了笑,双手叉腰,欲要撒泼,“云丫头莫不是拿自己当大小姐吧?”
她斜眼扫着苏娴,阴阳怪气地笑道:“只怕你是有这个心,没有这个福气。”
她说着,还往地上啐了一口,指着她的鼻尖骂将起来,引得宫门处其他静候女子纷纷往这边瞧,守门的侍卫更是频频侧目。
“你那短命的爹妈走的时候,一个钱儿都没留下,我和你舅舅任劳任怨地养着你,如今你拍拍屁股,进宫享福了,留下我……”
“舅母若再闹,我立时便走了,到时保管叫你一两银子都捞不着。”苏娴细眉紧锁,面上难得地带了些窘迫。
她前世是货真价实的盛京贵女,来往之人多是懂礼识仪的名门闺秀,甚少同冯氏这样的市井妇人打交道,摸索了半年,才通了些门道。
冯氏这才撇嘴,住了口,同她小眼瞪大眼,静默片刻却又忍不住开口:“宫里可不比外头,你可得仔细着些,莫要冲撞了贵人,免得拖累我们家。”
苏娴不耐地点头,只盼着早些开宫门,离冯氏远远的才好。
“嘿呦,我说你还不耐烦,你天天跑到人家镇北将军府门口,是打得什么主意呢?”冯氏说着,就要来揪她的耳朵。
苏娴余光瞥见宫门开了道缝隙,连连退了几步,避开了冯氏的手。
“天色不早,舅母还是尽早归家吧。”她说着,转身便往宫门处跑。
冯氏不自觉往前追出了两步,被守门的侍卫瞪了好几眼,才止了步子,喊道:“莫忘了往家里寄银子。”
苏娴回身,逆着光,对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回去。
冯氏这才放下心来,却仍站在原地,看着这丫头步入宫门,直到看不见苏娴的影儿了,才兀自叹了口气,口中喃喃道:“死丫头,跟你好好说,你总还不耐烦。”
她念叨着,又掏出怀里的素银镯子,两步一回头地家去了。
这一边,苏娴看着宫门在眼前阖上,心中不觉有些忐忑。
她重生成云姝只有半载,离“苏娴”离世却已有五年,而裴钰蘅早在三年前便登基为帝了。民间都说他是个宵旰忧勤的好皇帝,御下三载,揆文奋武,兴邦立事,北地战事未起,将军解甲归京,颐养天年。
而这在府中“颐养天年”的将军,便是她的父亲,镇北将军苏伯棠。
血淋淋的画面犹在眼前,她虽不知父亲为何要做出带兵谋反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但她仍打算趁父亲兵权离手,往苏家递信,免其误入歧途。
是以这半载以来,她几乎日日都会去苏府门前蹲守,穷尽了所有法子,次次都被拒于门外,连个熟面孔都遇不上。
她不能这般耗下去了,她虽不知此事多久后会发生,但只要拖一天,苏府便会多一分危险。
所以,冯氏要她进宫当宫婢,她二话不说便答应了。
她记得母亲每月都会入宫来拜见太皇太后。她只要能见到母亲,便有法子与她相认,进而往苏府递信。
只是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外一回事。她因着没银钱打点,自然而然地被分去了浣衣局,日后若要往慈宁宫中去见母亲,恐怕还得另想他法。
苏娴这边理着思绪,那边一个穿着灰褐色交领宽袖衣,头发一丝不苟盘于脑后的老嬷嬷缓步踱了过来。
本在嬉笑打闹着的女娘们见主事的嬷嬷来了,都不自觉地噤了声,等她发话。
老嬷嬷面无表情地扫了众人一眼,而后从随行的小宫女手中接过荆条,慢悠悠走上前,往一个女子身上抽了好几下。
那女子穿着一身碧色圆领对襟窄袖裙,发间还簪了支价值不菲的银凤镂花长簪,一连被抽了好几下,忍着疼不敢吭声。
苏娴听着这唰唰唰的声响,不由拧起了眉。往日学不好规矩,她也是这般被宫里的教习嬷嬷责罚的,无人比她更懂那荆条打人有多疼。
老嬷嬷打了好几下,见她仍不吭声,才扔开荆条,幽幽地盯着她:“规矩倒学得不错。”
她一面说着,一面逡巡着神色各异的女娘们。她那张沟壑纵横的脸耷拉着,声音不大,却已足以唬住她们。
“进了宫,便要守宫里的规矩。前些日子已有嬷嬷教过你们了,今日我便斗胆再教你们一次。”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既已入宫,理当日日小心谨慎,万不可说错话、行错事、穿错衣、戴错首饰,宁肯装瞎扮聋当个蠢物,也不要仗着几分聪明胡作非为,免得误了性命,追悔莫及。”
那挨打的女子听她如此说,面色发白,忙摘了那支银凤长簪,岂料头发又散了下来,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苏娴见状,忙从包袱里取出条发带,上前递给她。
那女子抬头看她,眼尾带着绯意,朝她弯了弯唇,道了声“多谢”,随即接过发带,麻利将头发挽好。
接着,老嬷嬷又开始训话,两人躲到了后头,咬起耳朵。
“姐姐叫什么名字?”苏娴先问,她料想这人穿戴不俗,身份应当都比这儿的人高些。
“许素云。”那女子压着声音,四下瞧了一眼,方道,“许昭仪是我姐姐。”
苏娴一惊,后宫之事已有嬷嬷教过她们,如今宫中圣眷最浓的,当属德妃蒋莲菡与许昭仪许枝意。这许素云既是许昭仪的妹妹,为何还要进宫做宫女?
“许姐姐竟有这样的身份。”她打量着许素云,故作讶异,眸中溢满了艳羡之色。
许素云也笑,面上却无得意之色,只拍了拍她的肩,道:“我并不是要向你显摆什么。只想告诉你,若你日后有难处,便来漪澜殿寻我,我若帮得上你必不会推辞。”
苏娴知她看穿了自己的奉承之意,也不多言,只连声称谢,心底暗自感慨许素云性情通透。
一众人由这老嬷嬷领着,入了一处僻静的院子,站了半日规矩后,各自被遣到原先分派好的各宫去。
浣衣局不是个好去处,没银子打点的人,便会同苏娴一样被扔到浣衣局做苦差,也因此,同行的几人都心照不宣地闭口不语,一脸的苦大仇深。
苏娴不想引人注意,自然不会挑起话头,她一直低着头,默默地走着,只在路过御花园,看见那棵枯死的桃树时,步子不由一顿。
“咦?”年纪最小的松雀叫了一声,众人都看向她。
她捂着唇,有些不好意思,压低了声音道:“这御花园里花团锦簇的,怎的偏生留了棵枯木在此?真是有碍观瞻。”
苏娴眼睫微动,不发一语。
她幼时常来皇宫,这桃树她偷偷地爬过很多次,那年宫宴,她也是在这棵树下结识了裴钰蘅,自此对他芳心暗许……
“许是贵人们喜欢,偏你多嘴。”银枝敲了敲松雀的头,“咱们还是赶紧走,免得去迟了挨罚。”
她领着几人疾步离去,苏娴落在最末,又回头看了两眼那棵枯死的树,心底却再生不出半分涟漪。她摇了摇头,哑然失笑。
树死,情灭,她日后不会再有见他之机,更不会同他有何纠葛,这……或许便是最好的结果。
落日撒下一地金光,无声无息地隐入宫墙之后,青石路上的影子被越拖越长,暮色织上天空,她们一行人才走到了浣衣局。
几人站在门口,踌躇不前,彼此之间,你望我一眼,我盯你一眼。院墙破败,青苔覆梯,夜里连灯烛也未多点几盏,黑洞洞的有些骇人。
“怎么还不进来,莫非是要我来请?”
尖利的女声划破了宁静,院门吱嘎一声被拉开,一个穿着灰色宫装,生得高高壮壮的女子从里头走了出来。
她披散着头发,双手环抱胸前,目光在几人身上来回逡巡,半晌才又开口:“怎么?还真要我请你们吗?”
几人叫她唬得连忙往里走,然而还未走两步,那女子又横手拦在门口,语气不善地问道:“嬷嬷们难道没教过你们规矩吗?”
苏娴当即便明白了过来,这人定是有意在此处等着,要她们这些新人给些孝敬才肯放人进去。
这般一想,她又上下打量起这宫女来,能在宫里明目张胆地耍威风的,想来她在浣衣局应是有些地位。
“姐姐说得不错,我们的确要懂些规矩才是。”银枝显然听懂了那女子的话,转身向几人搜罗起银钱。她的手伸到苏娴面前时,苏娴也未多言,安之若素地取下耳畔的坠子,放入银枝掌心,看银枝讪讪地笑着,将那三瓜两枣捧去给了那女子。
冯氏倒是有先见之明,抢了镯子贴补家用,比白送了人强些。苏娴心底暗自发笑。
她又听那女子轻哼了一声,似是极为瞧不上眼,又见她收了东西,让开了门。
众人松了口气,纷纷往里走,苏娴眼眸微垂,隐在这群女娘当中,随她们一道进了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