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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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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渐浓,瑞王府邸依旧灯火通明。
仆从们搬着东西在府中来来往往,他们轻手轻脚地从枫霖院门前路过,生怕惊扰了院子里那位主子娘娘。
枫霖院里住着的,是瑞王妃。她与殿下感情甚笃,只身子有些弱,总病恹恹地待在院子里,不大理事。殿下也怜惜她,早早便下了禁令,不许闲杂人等去打扰她养病。之前有个婢女毛手毛脚,打翻了花,惊着了王妃娘娘,便挨了十杖的罚,被赶去了庄子上。
他们这些下人自然要引以为戒,平日里总绕着枫霖院走。眼下若非瑞王殿下不日便要入主东宫,侧妃娘娘那边急着清点东西,他们也不会从这条路上过。
苏娴趴在窗边,单手托腮,一动不动地盯着小院门口。
成群结队的仆从搬着东西从门前经过,却无一人敢抬头往她这院子里瞧上一眼,显然是被裴钰蘅吓怕了。
她翘起唇角,眸光微凉,对这备受宠爱的假象不置可否,只留心着那一箱箱的物件儿。
“他就要做太子了,想必,应是很得意的吧。”说着,她喉头发痒,忍不住轻嗽了两声。
碧萝本在一旁点香,听她咳嗽,忙上前递过一方帕子,顺道将半开的窗户阖上。她的一双圆眼里隐有忧色,柳眉紧蹙,嗔道:“娘娘若再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只怕会顺了莲园那位的意。”
苏娴闻言,只轻笑一声,一手支着脑袋,懒懒地斜她一眼:“傻丫头,我便是好不了,她也做不成正妃。”
碧萝却“呸”了一声,忙道:“娘娘又说得什么话?什么好不好的?娘娘是有福之人,活得定比莲园那位长得多。”
苏娴但笑不语,只垂眸浅抿了两口热茶,却恍然发觉口苦得竟连茶味都吃不出来了。
碧萝见她面露黯然,唯恐自己说错了话,干笑了两声,搂住苏娴的胳膊:“不管殿下怎么的,娘娘都是殿下的结发妻子。眼见着殿下成了储君,娘娘也合该早日把身子养好,等着享福才是。”
说完,她又絮絮叨叨起来:“萧大公子这回送来的药着实不错,娘娘今日才吃了一帖,消了半日的咳喘呢。”
苏娴弯了弯唇,抬手轻轻戳着她的额头,半开玩笑,半作正经:“也不知是哪家郎君如此命苦,日后竟要娶你这个管家婆做媳妇,真真是啰唣死了。”
碧萝羞得满面通红,捂着脸哼唧:“娘娘惯会捉弄人。”一面说着,一面往外跑。
苏娴的目光追着她的背影,直至其跑出了门,她才用帕子捂住唇,闷声咳嗽起来,只觉腑脏像被巨石压着一般,透不上气儿来。她捶着胸口,猛地咯出一口血,才喘息着慢慢缓过劲儿来。
乌血染透了洁白的绸帕,苏娴沉默地垂着眸,而后不动声色地将其卷好,藏进了床底。
病入膏肓,药石无灵。
她好不了了,她心知肚明,然而她却没有什么悲伤的心绪,也许,是早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里,释怀了。
她转眸看向桌上的天青釉面花瓶,瓶中插着一株粉桃,那是碧萝今晨去折回来的。
她探出手,抚向其中一朵,忽然想起了当年裴钰蘅别在她鬓边的那朵桃花。
熹微的晨光里,唇红齿白的郎君骑马而来,他唇角含笑,眸如琥珀,鼻若悬胆,恰如诗文中意气风发的少年。
他将桃花簪于她发间,眸中只映有她一人。
他朗声问她:“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这位小娘子,可愿随本王归家?”
她那时满心欢喜,抚着鬓边的粉桃,含羞带怯地笑着,踮起脚,吻上了他的侧脸。
桃花落了一地,她被他揽在怀里,侧脸紧贴他的胸膛,听着他稳而快的心跳,下定决心要为了他任性一回。
于是,苏娴,镇北将军府的嫡小姐,名满盛京的第一贵女,为了嫁他,为了他口中“一生一世”的承诺,第一次忤逆了她的父亲。
她在父亲书房门口跪了一天一夜,又亲自去萧家退掉了同青宇哥哥的婚事,甚至跑去求了太后的旨意,抛弃了所有的体面,才终于如了愿。
大婚那日,十里红妆,她掩在盖头之下,忐忑不安地揪着手。她想,待会儿他挑起盖头,她该如何笑给他瞧,才能让他觉着,娶她是个正确的决定。
然而她忘了,真正的喜欢,本不需要任何刻意地雕琢。
成婚后,她发现他的笑容越来越少,眼底再没了从前见她的欢欣。
一开始她只当他身在皇家,心思难免重些,后来蒋莲菡寻上门来,她才知道,他原来早有意中人。只是因为初遇时她对他上了心,他为着她身后镇北将军府的势力,才顺水推舟娶了她。
她不是没有过怨怼,可一切情绪在对上他那张平静无波的脸时,总显得那样的苍白无力。
他说他要纳蒋莲菡为侧妃,她不愿,他便承诺她,她永远是他唯一的妻子。
可他忘了,他从前许给她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而非被划成几份掂量着最重的“深情”。
苏娴扬起苍白的唇,将那朵桃花掐下来,轻轻搁在掌心里。
“阿娴。”清朗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熟悉又陌生。
苏娴一惊,转头看向身后。
裴钰蘅立在暗色中,乌发半挽,眼眸微垂,面上无甚表情,极为淡漠地盯着她。
她已许久未曾见过他了,今日一见,只觉他好似变了副模样,一时间竟忘了行礼,直愣愣地看向他。
裴钰蘅浓眉微拧,回望她:“阿娴似乎消瘦了不少。”
苏娴听着他的声音,心绪平静下来,她扶着桌子起身,对他行了一礼,语气淡漠疏离:“生病的人大都如此,劳殿下忧心了。”
她又抬眸看向他,知他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主动开口问道:“殿下深夜前来,可是有事?”
他拢起的眉头锁得更紧,一言不发地盯着她,似有不悦。
二人默然相望,良久无语,空气静得要结冰似的,倒像是对儿陌路人。
“今日,萧青宇来寻你了?”他终于开口,语气生硬,竟像是一番质问。
苏娴一怔,唇畔勾起一抹苦涩。
人说至亲至疏夫妻,他们这对夫妻,如今却只余下了疏远。
正如现在,她们分明坐得这样近,他却始终不肯对她说些敞亮话,而她明知他是试探,却也只能佯装不知。
她笑着望向他,语气稀松平常:“殿下的消息果真灵通。萧公子只是带了个大夫过来,替臣妾瞧病而已,臣妾同他并未相见。”
裴钰蘅松了眉头,默然不语,他的面庞在烛光中忽明忽暗,叫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阿娴自然是懂分寸的。”他又开口,生硬地客套着。
她望着他,莫名有些想笑,“爱妻敬臣”四字于他,便似小儿学步,别扭至极却又不得不做。
“殿下今夜可要歇在这里?”她忽生出些逗弄的意思,大剌剌开口问他。
他的眉又紧紧锁起,头回在她跟前眼神飘忽,她好似察觉他有话要说,却迟迟未等到他开口。终于,他别开了脸,不再看她:“阿娴先好好养着身子,日后……我再来看你。”
“殿下慢走。”她早已猜着了他的答案,倒也没什么失落的心绪,因他从来如此,她进一步,他便退一步,若问缘由,不过是“不爱”二字罢了。
至于他究竟有没有未出口的话,于她这么一个将死之人,倒也不甚重要了。
裴钰蘅看她一脸平静地恭送他离开,不觉心中微痛,却又不敢久留,沉默片刻,到底还是转身离开了。
苏娴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头涌上深深的疲惫。
人总要为自己的过去负责的,那时她一门心思地想嫁他,如今便得忍受这索然无味的日子,她不怨他。她只是可惜,自己连弥补的机会也无。
她忍不住又打开了窗户,一手支着头,任由夜风裹着淡淡的桃花香迎面拂来,闭眼假寐。
夜风吹走了她掌心的桃花,她梦见了宫宴焰火之下伸手救她的少年郎,他骑着高头白马,意气风发,问她愿不愿意随他回家……
……
“叮,宿主您好,系统检测到宿主尘缘未了,请您同意与我绑定,获得重生机会,了却尘缘。”
苏娴在一片虚无中听到了个奇怪的声音,她有些发懵,看着眼前不住跳动的红色字符,犹疑道:“重生?”
“是的呢宿主,绑定后系统将为宿主提供剧情碎片,宿主可用新的身份重新活一次,达成你前世未曾达成的愿望。”
苏娴微愕,勉强听懂了它的意思,忍不住又问:“什么都可以?”
“当然……”奇怪的声音再度响起,她却只能听得清开头的两个字,后面是一阵含糊不清的叽咕声。
她默了默,抬手触上眼前的红色字符,想看看这不人不鬼的玩意儿是否真能让她再活一次。
“绑定成功!现在为宿主提供剧情碎片,请宿主仔细阅读,稍后系统会为您安排合适的重生对象。”
话音刚落,苏娴眼前便猛地晃过一道白光,紧接着便是些走马灯似的细碎画面。
幼时,自己被关在一方小小的院落里学着礼仪规矩,母亲坐在一旁,板着一张脸,手中捻着一根细韧的荆条。
她颤颤巍巍,不敢有半点差错,生怕荆条会落在她身上。
“阿娴,你要记得,外人面前,行为举止都得有名门闺秀的风范,万不可辱了我苏家的门楣。”
她忍着疼点头。
……
画面一转,她在父亲的书房门口长跪不起,连发了高热口中都念着要同萧家退婚,与裴钰蘅长相厮守。
然后,她便如愿嫁进瑞王府,成了瑞王妃,裴钰蘅却不再像从前待她那般细致入微。他总是不高兴,她也不知是为何,直到蒋莲菡寻来瑞王府,她才逐渐清醒过来。
“执子之手,于子偕老”的好梦破碎,原来从始至终,动心的,陷落的,只她一人而已。
心伤之际,她染上了风寒,久不见好,日日缠绵病榻,自囿于小院。与他,更是心照不宣,她不遣人请他,他也不主动来。
……
她支着头,在窗边阖上了眼,碧萝进了屋子,嘟囔着她又吹风,推了推她想叫她去床上歇息,却怎么也叫不醒她。
小丫头满脸泪水地跑出枫霖院,寻来了裴钰蘅。
她看见裴钰蘅一身粗麻孝衣,一脸的灰败之色,心如死灰的模样叫人看不出破绽,仿佛他真的失去了爱妻一般,独自守在她的灵位旁,默默烧着纸钱。
……
他换上了一身明黄的龙袍,亲昵地揽着蒋莲菡的腰,怀中还抱着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孩,一家三口同游御花园。
她还来不及感慨,下一幕几乎吓得她肝胆俱裂。
她看见父亲与兄长穿着一身破烂的囚衣,被压在断头台上,主刑的官员面无表情地宣读着圣旨,义正言辞地指控镇北将军苏伯棠带兵谋反,要在今日将其就地正法。
她看见母亲一条白绫悬于梁上,大伯母和表姐被囚车拉着进了教坊司。
然后,就再没有然后了。
苏娴被最后几幕吓得魂不附体,久久回不过神来。
蓦地,那个嘲哳的声音又再度响起:“重生对象已挑选成功,云姝,年十六,孤女……”
话音未尽,她还来不及开口询问什么,便身子一轻,止不住地晕眩,沉沉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