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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会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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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然,你是说?”王相听了刚刚的消息,似是有些震惊,不过很快又转至镇定,叹道:“顾家二子,乃是顾相最疼爱,如今竟然.....”
“不过父亲也先别断定情形,明日去了朝会看看情况再下定论也不迟。”
“也是,不过子然,今日你和谢家公子幸亏是提前一步出来了,这可真是上天眷顾你们二人。”
“倒也不是好运气,”王子然沉声道,“似是有人促使我们离开。”
“哦?”
“我刚到钟离阁见到谢兄不久,二人就上楼去点了壶清酒。”王子然开始回忆当时的情景,“今日是十五之日,楼中本该更加热闹,但是奇怪的是落座之人并不多。且......”
“怎么说?”
“当时上酒的小厮,我瞧着有些熟悉,后来归家时仔细想想才记起似是京护卫中的人,他当时见了我们二人像是有些吃惊,而后便是说着楼外挂了不少彩灯,很是好看,让我们二人不妨可以出去瞧瞧灯景。”
“我当时听了这话,又想着这钟离阁今日似是有些古怪,便是拉着至道先出了楼再说。不久,那木楼就起了火。”他一边说着,一边看了眼王相,并拜道:“儿子今日侥幸逃脱,该是父亲在朝中广结善缘的结果。”
王相叹了一口气,说道:“这顾相是有些冒进了。那胤王他虽是年纪轻轻,但是心思深沉,且这些年在军中,颇有狠辣决绝的名声,不过好在早些年你二伯父对他有些师徒之义,该是不会来找我们王家麻烦。”
“不过父亲在朝中还是依旧不表态吗?”王子然心中揣摩着,自家父亲虽在朝中一直以和善中庸之道自守,但是如今两派成见已然到了水火不容的局面,也不晓得父亲是否能够依旧这样不给一个明确的态度。
“我本人吧,其实是倾向胤王的做法,这些年征战,劳民伤财,且那北寇虽败,但是毕竟在西北沙部势力积攒已久,难以一时根除,这种情形,适宜徐徐图之。但是顾相坚持至此,你也知晓,他是左相,且朝中文官大多是他的亲信,我公开反对他的主张,这胤王他不好马上对付,我这个右相他还是可以拿捏几分的。”
“所以说,父亲觉得,今日这火,究竟是何意?”
“我倒觉得,胤王虽说手段厉害,但却干不出这样的糊涂事,这天子脚下一把火,烧得还是朝中重臣的亲眷,说大了,就是有谋反的嫌疑。若说是顾相自己唱了这一出戏,倒也不像是他的风格。总之,还得明日去了朝堂,才能有些眉目,毕竟,这顾二公子有没有给救出来,还是未知。”
“不过今日你带了清晏小丫头和采萍娘子,她们倒是没和你在楼里。”王相话锋一转,开始同儿子聊些别的话题。
“她们两个和着谢家五小姐一同去逛街了,本来我和至道兄就该在楼里等她们回来,后来我们出去不久,楼着了火,她们回来的时候恰巧在对面,还是清晏她一眼将我们三人给认了出来。”
“清晏是个机灵的丫头,她母亲是个至纯至善之人,她心性也该是不差的,今日那一字轩里头,一首曲子弹得也甚好,我看你同她也算投缘,平日有空可以对竹馆那两人多照拂一二。”王相突然叹了口气,说道:“李夫人实属是个妙女子,只是你母亲她......诶,是我对不住她。”
“子然明白,平日里会多去竹馆看看。”王子然觉得此时的父亲有些许奇怪,絮絮叨叨,不如平日利落的做派,不过还是耐住了性子并未多问。打心底里,他总是隐隐觉着父亲对那李夫人似是有些情谊,但是想到若有情谊,当初为何却不强行留下她,故而便是觉得就算是有些什么,该也只是风雅文士的一点欣赏罢了。
不过想到清晏,还是很有乐趣的,不知她母亲是怎么看护的她,将她教养成了这样一副活泼胆大的样子,但是有时又很有些小聪明,且笑起来的时候总是让人觉得娇媚可爱,像是一朵初开的铃兰花。想到这,王二公子又意识到今日自己还将那新淘来的羊毫笔给了她,哦还有,自己甚至把那口玫瑰酥糖也给了她,顿时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对她太好了些。
他正纳闷地想着,却听着父亲说道:“我见那采萍娘子对你倒颇有些情谊,你若是喜欢,为父可做主让她到你房中去。”
“这......”王子然这时才回过神来,赶忙回道:“这不大好吧,毕竟她和清晏作着伴,同她亦师亦友的,她走了,竹馆就只剩下一个小姑娘,似是不大合适。再者说,儿子对她也没这方面的想法。”
“那你还收了人家的香囊。”王相似是对他说的那番话并不在意,又是说道:“再者说,你风流名声在外,实则家里头连个通房的丫鬟都给你清了出来,你大哥已然成家,你先纳个妾室也无妨。”
“这哪有父亲在家押着儿子纳妾的。”王子然看着正热衷给他房里添人的老父,陷入了深深的不解。
“其实吧,我是觉得这清晏丫头一直跟着采萍娘子未必是件好事。你想,采萍娘子也就一个绣娘出身,胸中没半点文墨,清晏天天跟在她身边,会不会耽于玩乐,不好好学习。”王相露出了一点担忧的神色。
“但是清晏她母亲也只是个琴妓啊。”王子然终于耐不住说道,但心里却被自己这话惊了一惊,是啊,这小姑娘再是机灵,有着玲珑心思,母亲也不过是聚贤楼里的一个琴妓罢了。
那王相也似是被自己的二儿子惊了一惊,而后目光转至书案,沉默许久,才又说道:“但她资质甚好,我总觉得该让这丫头多读些书,明白些世间道理,习得点闺秀气派,将来能有个好去处,嫁个好人家。”
王子然虽是不解父亲为何如此偏爱这个小姑娘,但是想着自己自那清晏入府以来,也总是不由得地去照看她,从中便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思忖了许久,他转身同王相说道:“子然下月正好要回会稽老家一趟,这一去该是会待上半年的年景,介时我可以将清晏带上,在那给她找个女先生。”而后他又是补充了一句,“采萍娘子,我还是......”
“那就算了吧”,王相有些惋惜地说道,“这也不勉强你了,看来那萍娘子也是痴心错了去处。这样也好,这些日子朝堂里头风起云涌的,圣上之前还在问我是否给你安排一个官职,如今看来,你也正好先出去避避风头,就说是代我和你母亲回老家看护一番祖宅,顺道祭祖了。”
王子然点了点头,而后便同王相告辞,回了柏轩。茗一见他回来,便是将那采萍娘子新制的一副镶着窄银边的锦织腰带递给他。
“这是......”
“采萍娘子见了公子送去的笔,便是让我带了这个回来。”
“清晏她......”他顿了一下,“萍娘子身边那个丫头有说些什么吗?”
“哦,她倒是没说什么,就是见了那笔,很是惊奇,而后问我道,说是她萍姨又不习字,给这笔做什么。”
“你怎么回她的。”王子然朝着茗一看了一眼,茗一只觉得自家公子神色似是掺了些不快。
“我说,公子赠这笔,该是两人都能用的。然后过了会那清晏姑娘又说,公子上回送的《庄子》,她读了,有几处不大明白,但是她觉着还挺喜欢。大致就这么些了。”
“有几处不明白,还挺喜欢......”王子然盯着烛灯喃喃重复道,“真是个怪丫头。”
茗一也不明白自家公子心里头想着些什么,而后便听得吩咐道。
“下个月,我带上几个人,回趟会稽,介时估计会借机游玩一番,也顺道拜访一下梁家和张家。到时候清晏丫头也会带着过去,可以再备点女儿家的物件。”
“清晏姑娘跟去,那萍娘子呢。”茗一问道。
“只是带上那个小姑娘,这是父亲的意思。当初李夫人给逐出京城的事,他心中该是有些愧疚,希望能将清晏教养得正统些,将来能嫁个好人家,所以借着这次机会,让我给她寻个女师。”
“相爷竟然也会操心这种事。”茗一给这番话整的有些糊涂,低下头喃喃自语道。不过不管怎么说,他家公子总归是不会错的,怎么吩咐他,他便怎么去做便是了。
采萍娘子初闻这消息的时候便是觉得很奇怪,但过了些日子后,心中便暗自有了些自己的见解。临走的前一夜,她拉着清晏,坐在床边,从柜中取出了一个紫檀木盒,里头放了些姑娘家的首饰和妆奁,她将盒子递给清晏,说道:
“清晏,这一去,要半年之久,先前你母亲叮嘱我照看你,现在我在这里同你说上几句,也算尽了我不负李夫人走时的托付。”
“萍姨,这是怎么了?”清晏看着眼前这个盒子,又见采萍娘子神色庄重,颇为不解。
“这里是我攒下的一点首饰,你这回出门总是要见些外人,不能什么珠翠也不戴,出门要记得着妆得体。还有就是......”萍娘子沉默了一会儿,似是忍着苦楚说道:
“我这些日子以来,看着二公子对你,似是颇有些情谊在。”
这可着实让清晏浑身一震,她瞪大眼睛,颤着声音说道:“萍姨不会是在开玩笑吧。难道不是萍姨你对公子他?”她语气有点急促,而后又补充道,“我这连及笄的岁数都没到,公子怎么可能看上我?”
“相信萍姨,先前我是没瞧出些端兆,那是我心中有着奢望,才盲目了。这几日来,我细细捋了捋从前二公子对我们那些关照,哪样同清晏你无关,那羊毫笔还有那些书简......”她说这话说得恳切,没有半分怪罪的意味,更多是对自己失察的懊悔。采萍娘子这般的性子在女娘中也实属是可贵。
“但,就算这样......我年岁尚小,且公子也从来没有同我谈过些什么除去经义外的事情。萍姨,我觉着是你弄错了。”清晏好不容易镇定下来,凭着自己的直觉又强带了些自我说服的意味,又是笃定地说道。
“萍姨是觉得自己没看错,清晏,总之,不管如何,我给你提个醒在,你日后也可留意些。”采萍娘子摇了摇头,又是叹了口气,而后又是按了按那檀木盒说道:“你将这盒子收好了,记着啊。”
清晏认真地点了点头,将那盒子小心收拾到行李中去。而后采萍娘子又是摸了摸她的头顶,便是不再作声,起身离去了。
次日,一行人便是动身回会稽老家。初时走得是陆路,后来便是转至水路。此时已渐入冬日,周遭景色皆是有些萧索,一路上也少见晴日。
清晏常常会思念采萍娘子,每日大多数时候就躲在那船尾,或是作上会曲子,或是拿了份书简瞧。王子然每隔上两日便去她那看看,一般都是带些新的书卷给她,有时也会托着茗一去岸边买些话本子与她瞧,以至于这船上整整一月倒算是清晏这些年里头读书最多的一段时日。开始的时候先是读了《诗经》、《楚辞》。后来王子然觉着让她读点《左传》也不错,恰巧清晏也喜欢看点人物传记,看到奇怪的故事还会请教一下这王二公子。不过这其中也出了件王子然一辈子也无法忘记的尴尬事。
一日王子然照例去瞧瞧清晏,只见她一个人待在船尾正捧着书简看得很是专注,心中不免颇感欣慰。
“清晏。”他轻轻唤了一声。
清晏转过头来,见了是他,似很是欢喜,比往日看上去也更加热心了些,最近天气渐冷,她也相应添了件带着狐狸毛领的赭灰色棉夹袄,整个人被这有点老气横秋的颜色和这有点圆鼓鼓的装束给莫名衬得更加白净可爱。
“公子,你来了。”她直接蹦跶上前去迎接,走了几步一时想起采萍娘子临行前嘱托她要守矩,而后便是又摇摇晃晃行了一礼。
王子然对这般突如其来的殷勤还有点不熟悉,下意识地向后闪了一步,而后又看了看清晏,又是忖度着上前了一步,问道:“你觉得这《左氏春秋》如何?”
“我觉着很好啊,我今日刚刚看到齐襄王的故事。我刚刚还想着去寻公子问问来着。”
“齐襄王......”王二公子细细回想了一波,倒也没觉得这位诸侯有什么值得称赞的,似乎也没什么大过,而后他转念一想,有些许恍然大悟:“清晏是想说那齐襄王恢复稷下学宫的事迹吗?”
“啊,倒也不是,我只不过是觉得齐襄王真的是个好兄长。”清晏满脸的羡慕之情,而后又是补充道:“真是羡慕文姜,她每次只要不开心都有兄长罩着她。”
“额......”王子然心中想着这对兄妹之间的关系该怎么同清晏解释,而后又觉着这似乎不好和这么个小小的女娃娃解释,而后便是叹了口气,似是缴械投降地说道:“仿佛也不无道理。”
“但是......”清晏满脸天真地继续问道:“你说那鲁桓公为什么就给气死了呢?理论上来说妻子的哥哥对妻子如此关照,他该高兴才是。”
“那是因为......”王子然的脸色此时紫得和猪肝一般,他尽力避开眼前清晏的视线,又是转头看了看同样好奇的茗一,有气无力地胡诌了一句:“那是鲁桓公肚量太小了......”
清晏牢牢地记住了这个答案,直到几年以后她见着她家夫君数次跳脚的时候,才逐渐知晓了其中奥妙。
总之,王子然对于自己给清晏看《左传》这事颇为后悔不过更多地是心里头谴责这个小姑娘怎么看点正经书总是能看出些不正经的东西来。但是转念一想,自己平日里也就欣赏她这奇思妙想的个性,又不免矛盾起来。这一矛盾,将近一周他都没再去寻过清晏。
就这样一行人离着会稽老家越来越近,船坞里的一众人也都逐渐有了快到目的地的欢喜同期待。
就在这时,清晏却是病倒了。
她原本身子算不上娇弱,这一路走又的是水路,也并不颠簸。只是这两日天气骤冷,外头又开始飘雪,往常采萍娘子在的时候,总是会记得给她添置衣物,她如今一个人在外,嬷嬷丫头们又各自忙着收拾下船的物什,并没有闲暇来照看她。
初时她还日日往着船尾去吹风看雪,觉得好不自在,然而一日夜里便是开始咳嗽头疼。
起始她还觉得只是小事,过个几日那病便会自己好的,故也没将那染了风寒的事告诉众人,只不过是一个人老实待在屋里头睡着休养。
到了下船的那一日,大家才想起她来,随着众人下船的时候,她已然有些支撑不住,跟了几步便晕在了那船板上,这可是将那吴妈妈等人下了一跳,虽说这李萱并无家里的主子们精贵,但也不是仆从的身份,故而是立马知会了子然公子身边的茗一。
她前脚去告诉茗一,后脚王二公子便是到了清晏那处,只见她披散着乌黑细软的头发,面色青白,唇间干裂,手腕的肤色有些许透明,隐隐显出细小的静脉。轻轻用手背向着额间靠了靠,只觉得有股温热之气。
“茗一,你先去梁家寻人,他家是行医世家,该是有郎中在,赶紧带到老宅,这丫头我先将她转到我车里,待会先赶紧将她安置下来。”而后他便是连着锦被将清晏轻轻抱起,使她那小小的脑袋贴在在自己的胸口。
车上,王子然只觉得怀中的这个小姑娘同自己靠的这般近,她的呼吸弄得他喉颈处有些痒痒的,而后他又闻到了一股子清甜醒神的气味,掺着陈皮的果香。低头看了看她的腰际,一串做成花束般形状的铃铛还有一个青绿色小香囊系在一起,垂在她灰绿色的裙摆上。
此时车中点起暖炉,周围的帘布都用厚厚的羊毛绒毯遮挡着,暖洋洋的,仿佛已同室外的冰天雪地是两个世界。
清晏的面色也开始渐渐翻红,他觉着,这就像是一个熟睡的孩子,躺在摇篮里头,随着湍急的流水给送到了他的身边。这时,他不免又是替她将被褥的一角向上又拉了拉,将她露出的衣裙也紧紧塞了进去,而后便是静静的搂着她,像是抱着一个软绵绵的扫把,或像是抱着一个圆鼓鼓的小枕头,他这般想到。
车骑很快就到了老宅门口,提前赶来的仆从已经将屋子收拾齐整,而后清晏便是给送到了东小院。
那东小院同着相府的竹馆的布置很是相似,不过是离主屋更近,此时茗一也带着郡里的梁郎中急匆匆赶来。
“这可是王相家的哪位小姐?”这郎中看着那隔着帘子露出来的纤细手臂,那皮肤甚是娇嫩,只是因为病情失去了点血色,进来时又见王家二公子在屋中的一个榻椅上端坐,神情中却显露出一丝焦急,不由得猜想到。
“不是,这是相府里头的清晏姑娘。”那吴妈妈回道。
真不愧是相府,这府中单是位侍婢都顶得上是别的好人家的娇贵小姐了。那郎中心中不由得感慨道。
细细探了脉象后发现清晏不过是染了风寒,再者她病了好几日也没得到人照料调养,身子便是更弱了些,便是开了几副祛寒补血的药方,而后又转身对着吴妈妈嘱托道:“这两日还是静卧为主,屋内记得要保暖,然后这几副药,先是一日三次,这两日我都来看着,后面等情形好些,再一日一次即可。”
“总之吧,并无大碍。”他这话说得自己也有些高兴,毕竟他也一向希望自己病人身体好好的,更况且是这样一个初到此地有点娇弱的姑娘家。
等那梁郎中走后,王子然起身又去瞧了瞧清晏,她还尚未醒过来,热度也还没消减下去,心中不免又是有些自责,而后便是指了随行的一个小丫鬟青禾给了清晏,事后又是让茗一从一众物什中挑了不少名贵的补品给她先用着。那吴妈妈等人见着自家公子对这小姑娘如此在意,便更加不敢怠慢。
等清晏醒来的时候已然是第二日的午后,青禾在一旁前前后后地侍候了她一整日,等她睁眼,直接是欢喜得跑去告知了二公子。
王子然来的时候,清晏刚给青禾扶着吃完药。清晏眼中,今日她家二公子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温柔,弄得她有些许晕头转向的。
“梁家今日给我们下了请帖,说是半月后,邀我们去府上一续,我想着介时你身子也好得差不多,可以一道去凑凑热闹。”
“梁家......是会稽郡里以医术闻名的梁氏一族吗?”清晏轻轻问道,先前在路上,她曾听吴妈妈等人说过,曾经王家还在会稽时与梁家乃是世交,后来王氏一族腾达至京中,两家的联系这才少了起来。不过因为王相小时候在老家的那些时日和梁家当时的三公子梁津私交甚好,前些年他家大公子入京为仕,王相也关照了许多。
“正是的,昨日来给你看病的梁郎中,平日里,大家都也尊其一声梁五公子。”
“那让他来给我看病,会不会很委屈他?”清晏想着,这样一个世家公子急匆匆赶来就给自己这个小姑娘看了个风寒,是不是有点杀鸡用牛刀。
王子然看着她有点着急的模样,不由得觉得又可爱又好笑,但还是耐着性子同她解释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梁家儿郎大多钻研医术,除了富贵人家,平日里也多去寻常人家给人瞧病,并不收多余钱财,也没有什么世家子弟的派头,在郡里的民众之间是颇有美名的。”
“这样啊......”清晏听到此处才松了一口气,不然她正思忖着这医药费她交起来很是有些吃力啊。
见眼前的小丫头眼睛转溜得起劲,想着她该是精神好了许多,王子然心中也不免舒了一口气,想着也不合宜留在此处太长时间,打扰她休息,起身同青禾嘱托了两句,便是踱着步子离开了。
人言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在清晏这,情况却不大相同,不知道是王二公子那些名药来得太多滋补了些还是那梁郎中开得几副药方过于灵验,亦或是青禾小丫头照顾得细致入微,这清晏刚至会稽没几日,就已经重新恢复到了原来活蹦乱跳的神采。
起先,她还只被允许下床抚上一会儿琴,亦或是看上点闲书。到了后来,梁郎中表示,这小姑娘已经是健健康康,想怎么玩耍就可以怎么玩耍了。虽说那王二公子有些不信任地朝着郎中睹了一眼,却耐不住清晏给困在屋子里这许多日想出去闲逛的那股子冲劲。
没等梁家邀宴,王二公子便是携上几个人,并请上了帮清晏治病的梁五公子一道,上镜湖去游船。
那日,湖面还未结冰,湖中映着些两岸的树木,天上的云彩,隔岸还有新开的红梅,深深浅浅,在雪色映照下很是可爱。在船上的时候,清晏只顾一个劲地朝那周边景致瞧来瞧去,那青禾稳重些,但也是没遇见过这般好玩的事,也时不时地偷偷张望一下,唯茗一见的世面多些,并不以此为奇。
今日那梁家五公子同往日穿着很不一样,腰上系着镶着鲜红珠子的白玉,身着的又是一身青白的长袍,披着的是蓝灰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眉眼有神,顾盼生辉,是好一个温润的清贵公子。
“常闻子然兄极擅作些词文,宇清仰慕已久,可否在这佳境,让众人见识一般。”那梁家五公子说得极为恳切,不像是在奉承,而确像是敬仰已久的模样。
“景色是好,只是少了些佳音,本来这件事交由清晏她办了就行,只是她近日来大病初愈,也不便勉强她。可惜可惜,没有琴曲,再作文章那便有些许不自然。”
“若是要琴曲相伴,我来也可。”那梁公子自小便算是半个琴痴,在郡中也颇有些名气,再者文人雅士作些词赋,没有琴曲确乎失了意境。
那王公子便点了点头。招呼边上的茗一将凤梧琴取出备好。而后便是听得悠然琴声,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
“可是高山流水?”那青禾在那清晏耳边低语道。
清晏只是点点头,而后便又是专注于梁宇清的琴声之中去。
一曲奏毕,那二公子击掌赞叹道“看来梁公子不是俗人,难得有如此清越之音。”
那梁五公子没有丝毫得意的神态,只是拜了拜回道“是二公子琴好,凤梧古琴,世上就如此一把,而且我的琴艺该是比不上清晏姑娘的。”
没想到那子然公子却是看了看清晏,淡淡回了一句:“确是,清晏她奏得是更好些。”
清晏听了这话,心中不免有些不妥,但是这话是自家公子说得,又没法驳回去。只是赶忙摇头道:“二公子过赏了,可能先前二公子听我弹惯了,便护起短来。”
却见那梁五公子一脸端正,向她作了一揖,噤声道:“容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先前宇清给姑娘探脉,姑娘已然是大好了。不知是否可冒犯请清晏姑娘奏曲一赏。”
清晏见他语气既是有点较真,又是带了些诚心请教的意味,似乎是不好推拒,向着自家二公子望去,只见他也是微微点了点头,而后便是取出了自己那截惊雷木。
“好久没弹了,怕是会出丑。”清晏朝着王子然尬笑了一下。
“没事。”王子然也很是和气地说道。
清晏听了这话,心中顿时是踏实下来,却又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公子,弹差了可能会丢你的脸的。”
“诶,其实还可以耍赖。”子然公子嘴角微挑,小声说道。
这怎么听起来那么不靠谱呢......清晏心中想着,却怎么也没想象出怎么一个耍赖法。
而后这个有点可怜兮兮的小姑娘,就这样坐在了那琴旁边,似是有些笨拙地将手挪了上去,然后就发生了奇迹。大约是多少年以后那梁宇清等人还记得,那日在湖中,这个身着青色斗篷的小姑娘坐在船头弹着一首朴素却不知道是什么名字的曲子,然后雪从空中落了下来,好像是凝滞在了弦上,而后又仿佛是随着琴声一起到了远方的一个不知名的地方,那王二公子随着琴声唱着了一首不知道是什么名字的曲子,但是于此情此景之下,众人只觉得,那琴声与那曲子词皆是妙极。
“姑娘这是什么曲子?”
“公子,这曲子没有名字,只不过是比较应景。”
看着那梁公子有些纳闷的神色,子然公子却是从中找到了些不知名的乐趣。而后便是淡淡补充了一句,“这曲子是她应着景色当场作的,弹得极好不是。”
“那子然兄可是能作诗了。”
“词曲已作罢,曲毕,词毕。”王子然举着酒笑了笑,而后便是浅浅抿了一口。
那梁公子这才意识到刚刚那不知名的曲词,便是这眼前的二公子即兴所作。忽然想起,刚刚那句“雪饮琴曲醉鬓尾,湖映梅影梅映人。”显然赞的便是这位清晏姑娘,诗是极好,心中却不觉之中涌起了一丝莫名酸意。再看那正在收琴的小姑娘,玉葱般的手指,正将那把东阳琴小心装进琴袋,一身的水青色虽是好看,却是用清丽遮掩去了其间艳色,心中暗暗想着,她应是着红裙。恍惚之间,只觉入口的清酒已经渐冷。
梁宇清是个儒雅谦和之人,若是换了别人,刚刚被王子然同清晏这二人这般折腾了一遍,此时心中该是不快。但他却也不甚在意,继续欣赏起周遭雪景来。
过了一小会儿,他笑着说道:“过些时日,家中伯父寿辰,子然兄应该是会来的吧。”
“你二兄前些日子已经到老宅中下了帖子,肯定是会来的。介时还想着请教你家二嫂,哪里有些好的女师。”
“这是?”
“久闻梁府二少夫人白氏出身江南清流世家,清晏她......”王子然顿着想了想,说道:“这清晏乃是我父亲挚友之女,如今也到了豆蔻之年,想着要替她寻位女师,不知道二少夫人能不能举荐一二。”此时这王二公子说话已然是谦和恭敬的模样,不再如先前一般散漫不羁。
“我会帮忙留意的,介时我回去问问二嫂。”那梁五公子回道,而后又不自觉问了句:“那想必清晏姑娘也是要跟着去的?”
“那自然。”
“那介时宇清可以寻机会向姑娘请教一下谱曲,我自认是个琴痴,见到姑娘这般高手总是忍不住要攀谈几句。”说着,那梁宇清朝着清晏深深地瞧了一眼,而后似是觉着有点失态,又是赶忙将目光收了回来。
这一举一动皆在王子然眼中,在他瞧来,这未必是件坏事,梁家五公子,为人端正温和,家世清白,且他在家中不是长子,也不用背负起家族中兴的负担,若是他瞧上清晏,父亲对自己的嘱托也算是有了着落。但是想到此处,心中却又飘过一丝恼怒,脱口而出的话也变成了:
“介时该以为梁先生祝寿为主,清晏该也是没这个闲工夫来同梁公子探讨些什么乐理的。”
就算是傻子,也听得出这话对那梁五公子敌意甚重,就梁宇清也开始怀疑,这王家二公子对清晏这个小丫头是否心思在里头。
最是不知所措的乃是清晏,平日里公子对自己好,就当那是为人师长的一点照顾优待,如今这般的口气,倒像是......吃醋?
不过话说回来,清晏决计是不希望成这个后果,此时的她坐在角落里头惴惴不安,不由得浑身打了一个冷颤。呵呵,天气冷,打个战栗也没什么,清晏自我安慰道。
若二公子对她真有心思,她还是不免这样悲观地想到,自己倒不是说一点也不喜欢子然公子,毕竟他有才华,有地位,长相甚至还有那么点俊雅脱俗的意味。但是吧,自己同他在一处,要么是妾室,要么是所谓的红颜知己,她也不能再奢望更多的了。而恰巧,这两者都不是她想要的。
总之,希望自家二公子千万不要喜欢自己,那会是麻烦,甚至可以说是孽缘的。清晏这般严肃地想到,想着想着,神色也庄严起来。
其实这话一说出来,这王子然他自己心中也是一阵后悔,只是说都说了,又收不回来,于是众人沉默颇久之后,他又面带微笑地补上了一句:
“但是若是平日里有空闲,倒是欢迎宇清公子来府上东小院来寻清晏聊聊。”
说完众人都松了口气,包括梁宇清和清晏这两位,只是王子然又是对自己这话有些后悔,先前还只是在梁家探讨乐理,自己这么一许诺,那梁五公子岂不是可以直接登堂入室了。
所以说他又紧紧跟了一句:
“不过到时候梁公子要来,事先同我说一声就是。”
这话说完,他觉得自己算是把这事处理得很到位了,既足够和善,又确立了自己的威严。
只不过清晏和梁宇清对他这千回百转的一段发言都有点摸不着头脑,尤其是清晏,直接就给整的一惊一乍。
二公子,这究竟想干什么......清晏绝望地摸不着一点逻辑和线索。
不过很快,她就不再想这事了。可能是为了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吴妈妈端了几份自制的桂花糕上桌,此糕清甜暖暖,入口不腻,还留着几分糯米香,此时清晏才知道原来相府也是有厨艺超群的妈妈,先前只是自己无福享用过罢了。
所以果然还是美食最能抚慰人心,清晏这般满足地想到,只是另一边王子然却又是陷入了沉思,看了看正在安享甜食的她,子然公子心里头竟真真切切涌起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流。
一向自诩为自在散人的他顿时有了一丝被情绪牵扯的不安,但是袅袅琴音,冰雪可爱,红梅掩映,他眼中的景象却是绝世佳人......
古有佳人兮,在水之泮。挑弦几何,君子求之。
但是他一向明白他们之间相距的不仅是她的稚气,更是那天差地壤的门第,作为王家子弟的他,虽表面潇洒不拘,但心里头对这个事情是再清楚不过。
他不敢给她想要的,却又不愿委屈她。
又是看了看那梁家五公子,顿时觉得顺眼了很多。落魄士族的旁支子弟,有着行医救人的看家手艺,配清晏这样一个寄养在丞相府备受宠爱的小姑娘,方方面面都是很好的选择了。
抱着这种心理,王二公子觉得,以后那梁宇清到府中求见的时候,他可以多宽容宽容。
此时的清晏并不知道,她家公子在这短短一瞬中心中起了这般多的心思,她只是顾着面前那么一点晶莹的糕点,傻傻地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