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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小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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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家的寿宴是为前些时日那位梁五公子的伯父所设,而那梁五公子的伯父也正是当年王相的那位好友梁津。
他原是家中三公子,只是前面两位兄长都因病相继而逝,且并未留下子嗣,故而这一族的兴衰就落到了他的身上。
他后面只有梁济这一位弟弟,兄弟二人并未分家,故而这两位兄弟的子嗣也就放在一道论长序了。
梁宇清算得上是梁家五位公子中最小的一位,其中梁家长子入京为仕,二公子和三公子也都在准备科举,四公子年少便患了病,早离人世。唯有他一人,随着梁家的老传统,喜欢行医治病,颇有悬壶济世的风范。
家中的长辈也对他这番作为颇是欣慰,虽说子弟做官掌权乃是一个家族中极为体面的大事,但是梁氏医术传家,若是这门手艺不能传承下去,未免也是遗憾。
王子然带着一行人一早便出发前往梁府,这次他可是备足了贺礼:一幅《秋山月夜图》、一块先秦古墨、两把玉如意、一对琉璃彩瓷瓶外加一副寿喜帖,那是清晏寻了古书中许多不同的寿字写法汇集而成,主打一个礼物虽小,心意却重。
事实上,这寿喜帖的主意是清晏向王子然请示了不下十遍的送礼主意后方才定下。王子然虽说有些不情愿,但是理智让他将这次寿宴清晏的表现看得尤其之重,故而对于送礼的选题也是百般挑剔。末了,他自己都不免叹道,自己为了将小丫头许个好人家,竟如此费劲心思去讨好这并不显赫的梁家。
总之当清晏终于将这份寿喜贴做出来的时候,算得上是重重松了一口气,尤其是看到自家二公子总算不以嫌弃的目光打量自己。此时的清晏终于明白了一个真理,潇洒不羁不等于随意不挑剔。
王子然将去梁家贺寿一事看得颇重,那日清早,便是携着清晏等人从老宅出发。
清晏也是天未亮便起来梳洗,然而走得时候还是不免有些忙乱,先是吩咐青禾拿上贺礼,又是匆匆吃了一个糕饼下肚,而后便是快步出门,口中还迷迷糊糊念叨着:“公子好着急,定了这么早的时辰”。
“别忘了头纱,姑娘。”青禾嘱托道,而后便是紧跟着在后头。
“知道了,姐姐,咱们赶紧走罢。二公子他估计已经在前头等着我们了。”
王子然虽说平日里看上去散漫,但是办起正事来却向来一本正经,正如清晏所料,他已然候在门前,蹙着眉,略有些不满地看着这迟了片刻的二人。
“二公子,我们来迟了吗?”清晏小心问道。
他本想着教训她一下,却见清晏身着身着一身浅粉的蝉翼纱裙,簪着前几日他赠她的白玉簪,风吹过来,那微微轻浮的月白头纱,倒是让她透着一股子清逸脱俗的意味。又是听着她的声音有些朦胧含糊,似是还不大精神,心中不免多出一分怜惜,毕竟她前些时日风寒刚去,让她这么早起来,确是有些委屈她。
故而他只是说了声:
“快些上去,可以再歇上一会。”
清晏没料想到二公子这般和善,甚至没有嘲弄她几句。但是困意涌上脑袋,不由得她多想,便是赶忙拉着青禾上了马车,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大约是过了足足有一个时辰方才到那梁府,只见那梁家众人都已经在门口候着了。
“王相二公子光临我们寒舍,真是有幸。”
“恭祝梁先生寿辰。”那子然公子做了个揖,便携着后面的仆从和女眷们进了那梁府。
突然间,清晏只觉得自己的袖子被一下子拉住了。“姑娘,梁家五公子正一本正经盯着你瞧呢。”只见那青禾偷偷指着一众人中的一位青衣公子道,“这公子他上次还说着要找姑娘讨论琴法来着。”她接着小声道。
“是啊......”清晏不由得回想起她家公子将那宇清公子整得下不了台面的事,再回过神来偷瞄了一眼那梁五公子,心想,他这不该是还在记恨自己上次游船之时卖弄琴技一事,竟一下子有点发怵,“这次公子带了许多好东西来梁家,想来公子对梁家是敬重的。听闻梁家老先生一向宽厚待人,又是相爷的年少之交......”清晏喃喃自语道,而后又是转向青禾,说道:“想来,这次祝寿之行该是和和睦睦的。”
青禾被清晏的一番话说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应道:“姑娘,这梁家和王家一向交好,自然是和睦的。”
这话说得自然很是在理,但是清晏脑子里头想得却是,上次二公子也算是“刁难”了梁家公子,不知道现在这许多祝寿心意,人家能不能真心接受。不过转念一想,那梁五公子瞧着像是个端正之人,该是不会纠结于那一点小事。
转身又瞥了一眼,却见着他仍在盯着自己瞧,而后他像是发现了她偷看似的,竟还回笑了一下。这梁宇清身上本就自带着一股儒雅温和的书生气,这宛然一笑倒也颇为好看。但是一想起那日二公子携着她的所作所为,此时清晏还是觉得这笑容带着那么点让人不安的意味在里头。
再看看前头的二公子,只见他同梁先生谈笑风生,好不快活,刚刚似是聊到了什么“田园将芜胡不归。”清晏读过陶先生的文章,晓得那讲得是归隐闲趣,但是自己在后头惴惴不安,公子却在前头恣意潇洒,不免心里头有点不平衡,但是想了半天又觉得自己是庸人自扰,总之吧,她这祝寿祝得很不快活。此时,她真的很想拉着她家子然公子的袖子喊道,公子,五公子盯着我瞧呢,怎么办啊......
所幸的是,梁先生对她的寿喜帖颇为赞赏,仔细瞧过后还叫她至跟前,很是和气地说道:“杭姑娘这一手书法,清秀娟丽,但是笔法又颇为老道,有大家之范。”
过了一会又是拿给家中的子弟观赏了一番,只有清晏自己晓得,为了写好这几个字,她家公子逼着她将每个写法都反反复复磨了好几十张赭宣,这年头送出个体面又风雅的礼物,着实是不易的。
正有点得意之时,只听得对面有人小声道:“杭姑娘的琴技也是一绝,如今看来,原来还写得一手好字。”
这可不又是宇清公子,清晏定睛一瞧,见他似是在同兄长言语,心中想着,他说这话,该不会是在阴阳我罢。
献完礼,寒暄完,王子然自然不会忘了正事,而后便是转身同着梁家二公子说起清晏入学的事情。
先前梁宇清已经传了话,梁二公子此时已经是很有准备,早早便和夫人白氏商量妥帖,想着就将那小姑娘同自己的胞妹梁四姑娘放在一同听韩娘子的课,这样一来也显得他们诚心十足。
不过他还是不禁纳闷,二公子这样一个尊贵人物,怎么还管起了府中养女的闲事,且送家中姑娘入闺学的事务一般也是由夫人们来操持,如何会轮到王相二公子。
但是五弟也同他讲了,这杭姑娘在王府中虽说不是嫡亲的千金小姐,但确是不凡,不仅举止风雅不做作,且单在琴艺一块上,他就颇为钦佩,可以说是甘拜下风。梁二公子一向晓得家中老五是个琴痴,既然得了他这般的赞赏,该是很了不得。
总之他自认为将小姑娘入学一事办得很是漂亮,王家公子也笑得满脸和煦,该是也很满意。不过吧,他总觉得这子然公子对着这小姑娘的态度颇为复杂。
而后他又是偷偷看了眼自家五弟,却见他痴痴盯着人家杭姑娘瞧,心中不由得大呼,五弟,收敛些可好......不晓得有没有给王府的人察觉,于是又赶忙瞥了眼清晏,只见她正专心致志吃着手上的果子,而身边的王二公子,也仿佛一门心思仍在清晏入学地事上,一颗心才落定下来。
他不晓得清晏此时心中却是惴惴不安,但是还是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她可没晓得梁宇清瞧她乃是出于一片赞美之心,只当他那是还在惦记先前让他下不来台面一事。
而那看似云淡风轻的王二公子,其间实则在暗中愉快地看戏。
作为一个有着倜傥之名的相府公子,他怎么看不出来那个梁宇清心里头在想些什么,他心里头也盘算着有意促成此时,但是看着清晏时不时有些忧虑甚至算得上是刻意躲闪的眼神,还是觉得颇为有趣。
不过不久,清晏便得到了解救,她被梁四姑娘,也就是她日后的学友牵着手拉去了后院同女眷们一同用膳。
梁四姑娘名为梁宇萱,是个极其温柔和善的闺阁女儿。她上头的三位姐姐都是伯父所出,比她也都大上了不少岁数,如今皆已然出嫁。而她父亲这一支中便是只有她同她二哥哥和五哥哥。
从前她都是跟着母亲柳氏学些女儿功夫,书只熟读了一本,也就是班婕妤的《女诫》。而后二嫂嫂进门,深觉自家这个姑娘给养得太过于规矩,同夫君商量后,便是请了韩娘子来给宇萱讲课。
起先的时候这位四小姐一听说自己除了学平日里的女红外竟然要开始读些诗赋,还给吓了一跳,深觉这样算是逾矩之事。后来还是白氏安抚了她良久,她才肯去听闺学。
“女儿家学点诗词是好事,将来闲暇之余还可以聊以解闷。”白氏说着这话,便想到了自己平日里便有寻些新诗来读读的癖好,有时,喝上点小酒,自己也喜欢写上几首,虽说不见得怎么出彩,但是还是觉着很有乐趣。
“但是出嫁以后,天天侍奉夫家,怎么会有闲暇之时呢?”宇萱小姐给说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白氏听了这话一时不晓得该如何回复,杵在原地,该是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这才哄着这位四小姐,说道:“那要是郎君喜欢诗赋,妻子在一旁陪同着聊上几句也算是侍奉?”
四小姐听了这话,深觉确很有些道理,家中父亲就总是喜欢读读前朝的诗作,母亲有时在一旁插不上话,又或是解错了意,让父亲无奈,也算是侍奉不周吧,这才点了头去听课。
白氏一向知晓家中婆母在郡中以贤孝著称,此时想来,却觉得其教养女儿是否有些过于板正。便暗暗揣度着,自己将来若是有了姑娘,这管教一事需得自己着手,不能让她养成了个单想着侍奉别人日子的模样。
但是所幸,四姑娘和柳夫人,虽说有些认死理,但都是性子极软,好相处的人。平日里,没有大的架子,关于恪守妇道一事,做起来也并非惺惺作态。
这位四姑娘也算得上是清晏结交的第一位有门第的小姐,虽说在相府已经借住了两三年,但是王家小姐她还是一次也没见着过。至于前些月份借着灯会遇上的谢家元烨小姐,虽说二人相处投缘,但是算到现在也就那一夜交集。而眼前这位端庄贤淑的梁四小姐,她该是会同她在一道读上好些时候的书吧。
王子然心中想得则是,这位四小姐看上去温柔守矩,很有些大家闺秀做派,虽说没有清晏那股子灵动气性,但是由着她和清晏做个学伴,对那个自由散漫的小姑娘还是很有些好处的。
想到此处,他便是吩咐茗一将备好的礼又给了四姑娘一份。这会儿他正为小姑娘入学的事忙得热火朝天,不过,没半盏茶的功夫,他便又在为自己一个七尺男儿竟在忙着这些妇人琐碎而懊恼了。
不过将清晏安顿下来,他心中也可放心些,前两日,王相派人传信到会稽,先不说那顾二公子如今下落不明,朝堂上顾相和胤王的矛盾已是尖锐到了极点,这左一个主导文臣的左相,右一个手握军权的王爷,像王相这种中间派人物,是越发地难做人。
王相心里头的真实想法是主和,但是他身处文臣之列,又是朝中右相,不好公然跳出来同顾相叫板,况且那胤王虽说年纪轻轻,却也是个城府极深之人,弄不好,被人当枪使,世代传承的功业还一不小心就会给栽进去。他平日里心思烦躁,二儿子又不在京城,所以只能写些书信同王子然诉诉苦。
王子然自然也知道自己的父亲如今在朝中日子很不好过,心中便是揣度着过上几日便暗中回京城去看看情况,现在清晏也有了个日常上学的去处,他离开会稽顾虑也便少了些。
正想到这,梁先生似是就着先前那个隐居闲趣的话题还没聊尽兴,便是又同他聊起归隐后若是有个菜园子,该如何打理云云.....
另一边女眷处,清晏正尝试着和眼前这位未来的学伴,梁四小姐,进行初步的结交。
然而,渐渐地,她发现,梁四小姐,吃得少,说得少,甚至连情绪也很少,至少她目前还没观察到过宇萱小姐的一点喜怒哀乐。为了试着让她笑一笑,清晏使出浑身解数讲了一个笑话给她听。
“你知道吗,先前我听说江湖上有一个剑术极高的侠士,平日里就喜欢穿着一身白衣,但是因为他相貌太丑,所以找不到姑娘愿意嫁给他。”
“所以吧他就想,要充分在姑娘们面前展现出自己的优点。然后他就经常喜欢在街上闲逛,救助被歹人欺负的姑娘家。”
“但是,尽管这样,每次正当被救姑娘想以身相许报答恩情的时候,只要一看见他的长相,就会退避三舍,宁可用巨额金钱来酬谢他。”
“最后啊,在坚持多年救助佳人之后,他还是没有找到老婆,但是吧,呵呵呵......”
“他发财了......”
“嘿嘿嘿,是不是很好笑。”清晏说完,还没等梁四小姐有所反应,自己先哈哈哈大笑起来。
然而,梁四小姐似是没有找到其中的笑点,盯着清晏愣了许久,而后垂眼认真想了一下,声音颇为真诚地说道:“很好笑......”
“是吧,很好笑吧,哈哈哈哈......”清晏继续沉醉在自己的侠客趣事中无法自拔,此时已经无暇顾及宇萱小姐的回答是否敷衍了。
梁白氏也注意到了她们这处的动静,心中的重石落了地,看来这两人相处得还不错啊......
总之清晏在同梁小姐的相处中发现,虽说这位小姐有点古板,且异常安静,但是却很好说话,而且似乎并不讨厌听她闲扯,并且听得似乎还很认真,她真心觉得这两点算是很可贵的了。
后来的日子里,清晏并没有因为和梁四小姐相处而变得更加稳重,而梁小姐也没有因为同清晏待久了,变得更活泼些,但是两个人就是不知道从哪一天起就变成了挚友。
多少年以后,当这两人再度聚首的时候,清晏依旧是拉着梁宇萱这位手帕交的手滔滔不绝地讲着家中的趣事,而梁小姐依旧是听得很认真,然后每次清晏停顿的时候都会认真地笑一笑,点点头。
临走的时候,依旧是梁四小姐携着清晏将她送了出去同王子然他们碰面。
王二公子此时依旧在和梁先生继续着归隐之乐的愉快话题,讨论地十分之专注。梁五公子心里头仍在专心想着那个动人可爱的小才女,眼睛依旧不自觉地搁在清晏身上。清晏虽说觉得这目光灼灼有些瘆人,但是还是很坚强地放平了心态,继续给梁家小姐讲趣事。
一众人就这样各怀心事地在门前待了许久,直到半晌后,王二公子终于意识到,他们是时候该回老宅了,这才同梁先生这个忘年交辞别,并且暗暗觉着这一趟梁府来得颇为值得。
清晏等人见着二公子停止攀谈,作揖告辞,自然便也各自辞别,老老实实地跟着打道回府。
回府的路上,隔着帘子,清晏突然听到外头骑着马的二公子问道:
“你觉得那梁四小姐如何?”
“我觉得她很好啊。”清晏爽快地回复道。
“哦,我原本还担心你同她聊不上来几句,现在看来,你们似是处得还不错?”
“是啊,我们玩得还挺不错的。”
这时,王二公子心里揣度着,难道那梁家小姐,只是在男宾都在的时候才端着架子,实则也是个活泼跳脱的性子?正想到这,他又听着清晏一本正经地补充道:
“她听我说话好认真的,而且特别安静,我感觉她是个很好的倾听者。”
“只是这样?”
“她还好温柔,看上去很和气。我觉得吧,我应该会和梁小姐成为很好的朋友。”
王子然此时心中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原来清晏这丫头喜欢这般的闺中密友,难道,她其实对于成为大家闺秀也是有着一定地憧憬之心,想到这他突然有点欣慰,看来孺子可教,自己离开会稽一段时间也可以放下心来。
“哦,还有,公子。”
“怎么了?”
“我觉得我们上次把那个梁家五公子得罪惨了。”清晏说道,目光中也蒙上了一丝担忧的雾色,事实上,她今天在梁府算是给这件事困扰了许久。
“这可怎么说?”
“他一直盯着我看,我觉得那眼神,很深沉......”清晏现在想起那灼灼目光,依旧有点胆战心惊。
“啊,这样啊......”王子然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这个你不用担心,下次有机会再多得罪他几次就好了。”
茗一在一旁听着,不晓得自家公子说得算是什么话。车里的清晏也很是不解。
“他给我们得罪多了,就习惯了。”王子然耐心地给出了解释。
不愧是自家公子,清晏一本正经地想到,果真是洒脱不羁......
回府后第三日王二公子便携着茗一回了京城,但留下了身边的老仆从刘叔照看清晏她们,对外则是宣称去冀州拜访友人,顺带游山玩水。
“你可知公子怎么走得如此匆忙?”青禾在他们临走前拉住茗一问道。
“京中形势不定,相爷应付过来有些吃力,公子打算着回去看看情形,也相应做个帮手,不过这事切记不要外传。”茗一小声低语道,“你只陪着姑娘她好好读书就是,等到事态略微安稳些,公子应该就会回来。”
次日,清晏就在青禾的陪同下,前往了梁府,由着二公子外出的缘故,这些日子她就在此处安住下来。
梁府的众人对她也不敢怠慢,梁白氏见她前几日和家里四姑娘相处甚好,便是新辟出了书堂近处的东小院,让两个姑娘一起住了进去。
她们的课程算不上紧张,韩夫人每日辰时方才开课,上午一半时间讲的是些书卷,剩下的时间便是安排她们练习些琴法和女红。
故而到了下午,姑娘们的时间就空了下来。
梁宇萱从前的日子都是会跟着母亲精进女红的技艺,现如今搬来同清晏一道,她也不曾懈怠。而清晏则通常是在小憩和看闲书这两件事中打转。先前王子然走前给她留了不少读物,如今她正好拿来当作消遣。
天气一点点转暖,时不时会有绵绵春雨,午后的日子里,清晏常常喜欢倚在榻上,支起竹窗,看着雨水沿着边缘簌簌落下。院边的篱木下种了不少栀子花,现时节虽未开出团簇景观,却已隐隐酝酿着香气。混杂在雨水中的还常常有那泥土青草混在一道的清新味道,清晏只觉得此情此景正合了自然散漫之意。
近日,梁家五公子也常常会来寻她讨论些谱曲,清晏平日里除了宇萱小姐,接触最多的也就是梁宇清。
最早的时候,她总觉得他同她频繁接触,是因为游船之时的一股子不服气。但只几周时日过去,她便察觉出这位五公子的秉性乃最是端正平和,并不会同她这种小女子计较这些。
且平日里,宇萱小姐对于她这位哥哥颇是敬仰,言语之中多是夸赞他德行卓尔,才华斐然且内怀医者仁心。故而,她对他的好感便更添几分。
但是末了要说她是否就此对梁宇清生出了儿女之情,答案却是不曾有。
这倒也不是因为清晏觉着五公子不够优秀,只是清晏从儿时便是崇尚那种潇洒倜傥的文士之风。便如那竹林七贤,阮籍猖狂,嵇康豪迈,清晏便是觉得这种气度之中有着一股子自然本真的魅力,而这也正是她所追求的,意之所向,素履以往,毫无矫作之态。
但是日子渐长,她也隐隐能够察觉出梁家对于他二人关系的期待。清晏心中觉得,若是嫁入梁家,也不失为是一个安身立命的好归处,她虽不爱慕梁宇清,但是心中却对他颇为敬重,且她一介孤女,若能进入这悠远的士族门第,实属算是高攀。这若是李夫人和采萍娘子知道,该也甚是欣喜。
再想起先前二公子让她如此认真地准备寿礼,想来二公子也是怀揣着此意带她来梁府上学。但是思即此处,心中却是莫名有些酸楚,不知不觉中,她总是有着一种被抛弃的感觉。想起前年的时候,她还满心期待着采萍娘子能嫁给王子然,让他成为她的姨夫,不免觉得有些恍若隔世。
自从来了会稽,同王子然这般相处了数月,如今已然觉得生出了依赖之心。想着他为她病重寻医,雪中作诗,又是赞她琴艺,平日里不能不说是尽心尽力地教习她读书,她只觉得这位相府二公子对她来说已不是一个主人家那般简单。再说采萍娘子在她临走前对她的那些嘱咐。
有时觉得他仿佛更像是......
想到此处,清晏不住惊了一下,赶忙拿书简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喃喃自语道:“想来是公子他走了有些时日,没人同我聊闲书,有些魔怔了......对,定是这样......”
拿起书再要读上几篇,目光却是不自觉地转向了窗外,不知道二公子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
京城那里,王子然则是为着老父亲的烦心事而忙忙碌碌。
关于朝中站边一事,从古至今都是个难题......
王子然的看法是,解法只有两个:
一是赶紧在圣上那里讨个退休的恩典。
二则是干脆随心中所想站到胤王那。
对于第一个解法,正是王相正在努力实施的,但是圣上觉着,这位右相还未曾有那么老,且朝中胤王顾相对立之事整的他心烦,有这么位老同胞和自己一道为难倒也还挺不错。
至于第二个解法,王相的态度则是连连摇头。他的解释是胤王城府深,过去了搞不好会给充当炮灰,且顾相率领文臣,主的是战,他一个右相,先同着自己的科举同僚站在对立面,显然是不妥。
但是王子然的看法则是,若是假意加入顾相之列,这装起来天长日久终究是有破绽,倒还不如随从心意,干脆为了自己的主张做出点实事。
且,那位胤王,虽说摸不透他的心性,但是看他对于主和一事的折子,条理清晰,似是心中已有定数,且条条举措都落入实处,王子然心中觉得他是个颇有想法王爷。同他一道办事,倒也不见得就是件铁打的坏事。
总之,父子二人最后的策略则是王相继续在圣上面前卖惨,哭诉不堪重任。
而王子然则是私下先同胤王府的文人雅客交际一二,探探这位年轻王爷的心性和态度。
明面上,王家二公子,依旧天天流连于酒楼楚馆,放浪形骸,暗地里,他却成了父亲手下的暗探。
在此种情形下,他这身处朝堂之外的身份也算是一种难得的便利。
约莫是在六月的时候,他收到一件来自会稽的包裹,处理完当天的事务后,在夜里他便是将其打开看看究竟。
前头是刘叔的信件,里头汇报了近日里清晏读书颇为认真,礼节之上也有所长进,而那位梁家五公子则是常常前去东小院探望清晏和梁四小姐,其间似是对清晏姑娘生了爱慕之心。
事情似乎同他先前计划的一般顺利进行着,但是看到最后一句,心中还是起了一点不悦。
正打算将剩下的东西撇在一边,只见里头滑落的另一封信件。上头署着:
“二公子亲启”
这字迹清丽娟秀,柔中带着筋骨,他怎能不识,先前他让她多练钟繇的笔迹,如今看来是有所长进了。
想到这,刚才的不喜消散了一部分,拿起封简,他小心拆开,饶有兴致地读了起来。
“数月不见公子,近日可好。如今已入黄梅时节,江南之处,多为阴雨,虽外出不便,然东小院设有一小竹窗,清晏常倚之。望窗外,栀子花开,小雨丝丝,着露其上,甚是可爱。院中有缸景,闻碗莲娇小,可长于浅水,清晏欲植几株于其上,待入夏之时,不知可否有婷婷景观。前月,读五柳先生之传记,见先生以俗事常物入传,抒其胸臆。东小院只一隅之地,清晏才疏浅薄,然深觉日常万物皆有趣,妄作《小窗幽记》几卷,附于行囊,公子闲暇之时,或可简阅。清晏至上。”
此时,王子然有些出神,仿佛见着清晏蹲在他跟前同他请教的模样,嘴角之处流露出浅浅笑意。
再探包裹,只见里头有用赭皮包起来的十几张绢纸。每张上头都记着时日,整整齐齐合成一小叠。
虽说已到了就寝之时,王子然还是不禁将其一页页细细读过。读完,又忍不住拿起细笔,在一旁批注一二。
里头大多记着的是清晏在东小院里头遇着的各种琐事,小到蚂蚁筑窝,花开花落,大至旁人来访,又或是早上听了韩夫人讲课,午后自己的所思所想。
当下,多数世家儿郎都认为唯有朝堂国事方才算得上是值得讨论的正事。就连王子然本身,虽一直向往闲云野鹤的生活,但至于那里中各种琐事细节,他也不甚关注。
然而清晏这几卷记事,虽说在寻常人看来立意并不高,且有繁复琐碎之嫌,但是王子然却从中品出了温馨之趣,直至阅完,心中泛起的暖意也不曾退下。
一觉下去,只觉近日那觥筹交错的烦心事离自己渐渐远去,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个娇小身影,身着青衫,并无多少装饰,青丝软软地披落在腰际,懒懒趴在小窗边,仿佛在哼着小调,眼中却是有着万千光景......
第二日,他前去见了王相,同他说了刘叔回禀他的关于清晏读书的事,却藏去了梁家公子的出现。
王相面上表情没有许多变化,只是淡淡说了句:“那就好。”
但是王子然离开父亲书房的时候,却隐隐听见父亲靠在桌前似是在自言自语:“这样......也算是偿了她的心愿。”
白日里,只在府中停留了片刻,便是去赴温少钧的诗会。这位温先生乃是胤王少时在南方结交的友人,据说胤王同那西北沙部数次战役,都有这位温先生在背后协助。虽说此人在朝中没有挂职,但是在胤王之列中却是颇有地位,就连奉先将军李战见了他都要作礼唤一声温先生。
温少钧出生杭城温氏,到了他这一辈,家中已然落魄。原本的士族大家如今只剩下他这一支,而其父早逝,只留下他和母亲二人相依为命。但他却不急着娶妻生子,为温氏留下最后一支血脉,相反,他倒是有种不成事业不成家的做派。
十七岁那年,他遇上到江南探查丝业的胤王。那时的胤王方才十五年华,还不是什么手握军权的权臣,仅是先帝疼爱的幼子,太子殿下最为照顾的皇弟。
温少钧当时正在西子湖畔同一众文人谈论着西北沙部常年扰境之事。
一位白袍文士叹道:“若是朝廷能每年给那沙部些许财务上的好处,或许他们得了甜头,就不会再去扰乱边关居民了。”
“这怎么能行!”一个意气风发的蓝袍青年说道:“这定得由朝中出师,去给那些沙寇一个教训。”
这时众人皆高声叫好,而温少钧则在一旁缓缓补充道:“这些年来沙寇频频犯我边境,夺我牛羊,毁我城隅,这不但是麻烦,更是耻辱,若是不对此有所敲打,那他们定然更加嚣张。若是用吾之财宝,养外之敌寇,日子长久,待其兵力渐长,定会生出更大野心。然,吾国尚文轻武,兵力恐是调度不来。”
人群中,他见着一个身着墨色锦衣的少年,正立在亭子的另一侧,笑着问道:“那先生可有解法?”
这少年的面孔虽看上去仍旧有些稚气,但是举止之间透露的沉稳庄重却让人觉得同其年岁不符,说话的声音则更是显着摄人的威力,笑起来的时候更是有着一股子自信孤傲的气派。
他不由得噤声对答道:“解法自是有,只是难行。当今重文轻武,重士族而轻白衣,若能给予寻常子弟战场建功,封王立侯的机会,那自然不愁兵力不足。这其间最难处还是在于说服圣上启用白衣之士。”
他见那少年听得专注严肃,便又补充道:“这第一步便是要让士族妥协,首要就是要让他们意识到边患之可怖,若是不加以根治,则会动摇国本,介时什么家族流派都将化为虚无。第二步则是,平常子弟毕竟受过的教育有限,举止粗鄙现象总是会有,不好管控。且士族子弟对平民将士的了解自然是寥寥,若是带兵行军,那人心不齐,也是枉然。这其中需得世家子弟卸下自己高人一等的包袱,而将士也需要得到一定的教化。”
“那先生以为,这其中该仍是以士族领头还是说能者居上?”
“初时,必须得由士族子弟作为将首,这是双方之间平衡的起步。迈出第一步后,若是有能人出现,独当一面,那便可徐徐改变这一状态。介时,无需朝廷有所额外作为,光是形势就足以推动变革。”
那墨衣少年沉默半晌,仰面再看他,眼中充满敬意,而后只见那少年深深作揖道:“先生所言,乃救民兴国之策。在下谨言,甚是钦佩,不知可否冒昧请先生至杭林客馆长谈。”
就这样温少钧便跟着眼前这个少年从西子湖挪至杭林客馆,再是跟着他从杭城到京都,最终征战西北多年,乃至今日还朝,这其间已有八个年头。
而胸中抱负,不能说尽数实现,却也成就大半。
那位奉先将军李战,便是由一个屠户之子一步步走到如今统领千万将士在朝堂上也有一席之地。
这天下也不再只是所谓文臣的天下,武将们也开始有话语权在朝堂上提出更切合边关实际的政策。
有人质疑他出身士族,却主张削弱士族势力,乃是忘本之举。但只有他自己晓得,这百年传承的家族势力,流派系别,早已积攒了多少见不得人的沉疴。只等着一代代衰落,终至倾覆。温氏一派便是最好的举证,本是杭城大户,太祖父一代便不思进取,靠着偌大家业,也没有读书入仕的计划,却常常在秦楼楚馆一掷千金。到了祖父这一代,又多是懒散之辈,没有兴旺家业的打算,却是更多了些享乐挥霍之术。待到他父亲时,家中早已不复当年光景,他有心撑起家业,却因多病之故撒手早逝,留下孤儿寡母二人。
他心中深知,要为改变士族日渐腐朽之势,唯有破而后立,引入的白衣之士的竞争,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未尝不是给那些古老的士族敲打警醒,注入新的活力。
至于边关之战,除去威慑敌寇,树立熙国威严的面具,不过是一个改变制度的引子。且同人打仗,并非是上上策,劳民伤财,最终只不过是为了挣得一个让对方坐下来好好谈判的机会。
消灭沙部,这并非不是不想做到,只是沙部盘踞西北或比熙国建朝甚早,势力交织早已深入骨髓。以武力征服只是一时之策,若是要真心使其长久臣服,唯有趁着我强敌弱之时,试图以己之文化同化其民众。消灭不了它,不如让其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他同胤王皆是如此想法,自从他加入胤王麾下,他便心中如明镜一般地通晓,当年那位名叫许谨言的少年,如今手握国之军力的权臣,心中所求远不止一个战神的称号,他想抓住的是改变一个时代的机会,而他的地位和品性,便是这一切最好的基石。
胤王借他之策实现梦想,而他又何尝不是借着胤王的力量在实现自己的抱负。
眼前,这位王相的二公子希求同自己闲聊几句,早闻其卓尔不凡,不慕俗事。但家族之下,京都之地,哪能真容得下这般脱离尘世之心。
况且,他找到的是自己,胤王的明面上的诗友,暗地里的幕僚,这王二公子的潇洒不羁,不过是个壳子罢了,他这般暗暗想着。直到身边的书童通报道:“子然公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