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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灯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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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会是在夜里面,不过申时刚过,王子然便是携着这两人上了一字轩。一行人里头还有着王相,每次自家二子要出去玩耍一二,这位老父亲能凑热闹的总是要跟过去的。
茶品菜式和清晏想得差不多,一壶雨后紫笋,一锅鲢鱼汤,两碟清水豆芽丝还配上四份葱花小米粥。
其实这王家一位相爷一位公子平日里的饮食都颇为清淡,甚至可以说是有点养生,出门在外,也不喜铺张浪费,一切不过讲究个精巧雅致。
总之采萍和清晏在背后都很是满意,采萍为着是这顿之后回去不用想着该怎么减重了,清晏则是听见有鲢鱼汤就很欣喜。
“清晏有带琴吧。”看着轩外微暗的天色,王相站起身抚了抚门栏,而后面朝轩外映着夕阳粼粼闪烁的湖水,露出了柔和放松的神色,仿佛是又回到了自己还是王三公子的年景。
清晏点了点头,便是取出了那名为东阳的古琴,这算是她母亲李夫人给她留下的少数物件之一。琴是前朝名匠顾氏所斫,上头没有一点花纹,外人乍一眼看上去只不过是一块长相颇为奇怪的木材,却不知晓其乃惊雷木所制。这琴在李夫人手里保养的甚好,也无人知晓她从何处得来此琴,如今她离开聚贤楼,这琴留在其女清晏手中倒也算是传承了下去,不过这几年能闻其音者大约也就王家父子二人加上采萍娘子了。
“今日是还弹《归去来辞》吗?”清晏瞧了瞧王相,又是侧眼悄悄瞅了一眼子然公子,小声问道。
“《碧涧流泉》如何?”王相看了看钗环素净的清晏,似是想起了些什么,语调有些惋惜地说道,“你母亲最擅长弹奏这一曲,除她之外鲜少有人能将这琴曲的清澈幽趣表现的那般淋漓尽致。只可惜......”
此时还未到热闹的之际,远处有几只鸟雀落在有些泛黄的柳枝上,低低鸣叫了几声,远处的湖水暗暗地翻涌,在微光中泛着褐绿色,灰蓝色,暖棕色......此时琴声已起,初时那琴声偏缓,如涓涓流水,而后却渐转急促,如竹木拔地而出。
一曲奏毕,王相叹道:“很好,原本只是流泉汩汩,如今却似是山水竹木俱全,既有灵动疏放,又有激然而起的气势。你比你母亲多了点刚强的性子。”
采萍娘子在一旁抿着一口紫笋,也不甚听得明白,不过想着她们绣娘的绣技各有特色,显着不同的风采与个性,清晏她们作琴该也是这般。
听了这样一段夸赞,清晏小朋友却是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待到那鲢鱼汤盛上来,她便是顾不得什么害羞还是矜持了,从那口砂锅端进来到落位她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它。
等到那小哥拿起一个竹碗用汤勺舀上那么一点浓白的汤水,又是小心夹了几筷子鲜嫩鱼片进去,她的眼睛就又都落在那小哥的手腕和那个竹碗上,可以看到最后一步是轻轻撒上一勺混着碎香菜的葱花。清晏突然觉得这舀汤一事也是个讲究的艺术,就这么一锅链鱼,一点佐料,在这位小哥的轻巧摆弄中竟让人觉得那碗汤水更多了些滋味。
终于第一碗给的是王相,后面是二公子,然后再是采萍娘子,最后轮到她,清晏的脸上终于泛起了几日来都不曾有过的笑容,目光闪烁,白净的小脸透着一点淡淡的绯红,那条月白的纱裙在夕阳的散光下呈着一点暖洋洋的朝气和跳脱。少女和孩童的气质在那一瞬都于她身上显露。
除了二公子,无人注意到这个场景,谁让她先前只顾盯着鱼汤的那会,目光滑过桌席那样专注而又期待地望了他一眼,使得他这会不得不又回过来看看她,原来不过是贪食啊。
再看那采萍娘子,今日似是细细打扮了一番,水蓝色的裙袍配着零星几处琥珀首饰,底色留白却又不失点睛几笔,面上画的是远山眉,细细长长,隐约没入鬓尾,很符合作画的审美。
那王二公子想至此处,思绪突然给打断,而后便是见着老父指着清晏身旁的一盆寒兰,笑着对着他说道:
“我见着这兰叶优雅俊秀,甚是难得,子然你就作首诗衬衬它。”
此刻采萍娘子已然不再顾着吃食,回过神来凝声屏气,而清晏半碗鱼汤未下肚,哪顾得上什么听诗,只不过是微微抬了抬头略表一丝兴趣。
那王二公子望了眼兰花,又是隔着兰叶瞧了瞧那个继续贪食的小姑娘,倒是吃得很小心讲究也很专注,似是品鉴般地一小口一小口,对周围的风吹草动没有丝毫注意。
而后他缓缓道来:“婷婷垂碧影,着露兰蕊心。食间小心酌,自贻留风情。”他自是明白父亲对这兰花之俊秀颇有好感,但是此情此景,这清冷寒兰也给衬得有点生动靓丽。
“我说这兰秀丽挺拔,你倒是另辟蹊径,将其写得娇柔可爱。”王相怎会听不出其中喻人之意,忍不住调侃了一下他这二儿子,不过语气平缓,并无不喜的意思。
再看清晏,似是刚刚尝完鱼汤,还有着一股子意犹未尽的神采,一点也没察觉刚刚发生了些什么。采萍娘子听后则是却是说了句:“现在看这兰花,确是有几分玲珑可爱......”而后又浅浅抬头看了眼子然公子,又是拜道:“二公子好文采。”
这时,天色已由昏沉转暗,夜里的灯会也已经布置起来,不少小商贩已然将铺子摆出,周边各种样式的灯笼也都挂了出来,有朱红的、碧绿的,也有那嫩黄色的。
有些商铺为求引人注意,还制备了些动物形状的,蔬果形状的纸灯与竹编灯,引得路人们驻足观赏,讨个新奇。
“子然,你带着采萍娘子和小姑娘玩去吧,我先回府看点文书。”正准备下楼的时候,王相回头嘱托道。子然公子应了声是,而后便是送着父亲乘其中一辆车先行回府了。从王相有点不舍的神色中可以看出,他一点也不想回去办公。
“不会就我们三个人吧。”那父子二人于门口道别的时候,清晏在后头拉了拉采萍娘子,小声低语道。
“待会估计会去见谢家大公子,估摸着也能见上他家五小姐,再说不是还有一直跟着公子的茗一吗。”采萍也小声回道。
“那到时候,我是不是就可以消失一下,自己玩去。”清晏目视前方,压着声音同采萍娘子提议道,“我以前还和张记的掌柜约定过今后每年灯会都去他那里买上一盒玫瑰酥糖,从我们进府以后已经有三年没去过了。”
“别想着这些了,记得跟牢公子,不然待会闹出幺蛾子来可不是闹着玩的。再说,公子带我们出府已是好心,我们不能给他添麻烦的,听萍姨的话。”
清晏有些许不服气,不过这时子然公子往着她们那处远远瞧了一眼,正巧对上采萍娘子的目光,而后她便是一把拉住清晏的手往前走去。
“刚刚在门前耽搁了一下,公子久等了。”采萍娘子合手行了个礼。
“无妨,想来是小姑娘贪玩。”而后便是朝着清晏怪笑了一下。清晏莫名觉得有点脊背发凉,似是有阴风袭来。而后他指了指前头的一个银饰的铺子,说道:“我刚刚见那铺子里面有一串铃铛做得很是精巧,我让茗一买来给清晏带上,就弄不丢她了。”
这可不是要把我拴起来啊,清晏心中默默想到。而后又觉得铃铛这种东西,该是些小动物才带的,转念一想,这是要把我当小动物啊。
茗一很快就将他家公子要的物什买来了,而后便是由采萍娘子亲手给系在了清晏的腰侧。
清晏低头瞧了瞧那铃铛的样式,一整串如风铃花一般轻巧灵动,心中莫名觉得还挺好看。只不过她现在每走一步,都要被一串清脆的回音给跟随着。
王二公子满意地看了一眼,觉得自己的审美很没问题,看小孩的本事也很有创意。而后便是携着二人往前头的钟离阁去寻他那位至交好友,谢至道,谢家大公子。
谢公子年少的时候是在王家书院里念的书,那时王相为着家里头三个儿子的功课,费了好大力气请了他家那才华斐然的翰林二哥来给这些小辈们讲学。翰林讲课着实是个稀罕的排面,且那位王翰林声名在外,早些年还曾受到过圣上嘉奖,说是治学有方,故而当时京中不少世家都想托关系将家中子弟送去王家私塾里头做个跟班。
其中这位至道兄就是这么给送去王家私塾,并认识了这位有点自由散漫的王家二公子,并同他结为好友的。不过同他这位好友不甚相同的是,谢大公子早在十八岁时就初入朝堂,如今已经在户部有着一个颇为体面的官职了。关于这一点,子然公子也很是理解,毕竟,他家有大哥子轩撑场面,而谢至道是家中独子,虽说谢家还有一堆姊妹,但是这家业终究是要靠他支撑下去。
如果说还有别的,那就是这位谢大公子是位妹控,不过这也仅限于对他幺妹谢元烨。大约也就是他去哪里玩耍一定带上幺妹,然后看到好吃好玩的一定给元烨备上一份,然后元烨说什么他就办什么罢了。
关于这一点,子然公子是很有感触的,当年他家开私塾的时候,来的说是一位谢大公子和一位谢家表弟。直到后来授学完毕,他方才知晓,那位谢家表弟原是谢家五小姐谢元烨。
元烨小姐是个颇有个性的奇女子,女子的事务她在母亲的教诲下从不放松,而男子的事务她也颇有兴趣尝试一二,就比如说入王家私塾念书这一事,便是她求着兄长,硬生生捎上她一道前去的。那两年讲学中,她就同着别的公子哥一样,晨起就学,日落归家的,不曾懈怠,课上言语虽少,却是句句都简明刚健,没有半分女儿家的娇气,她年岁尚小,音调稚嫩,倒也没别的人认出她是女扮男装。
前些年,他家三弟就对元烨小姐颇为仰慕,两家也有意让他们两个凑成一对,但是事后王相去同家里三公子商议的时候,却被婉拒了,说是自己身子孱弱,不能拖累了这位五小姐,且没有功名在身,不好求娶元烨小姐。
至于谢元烨自己,倒像是嫁谁都行。丝毫不在意自己将来的夫家在何处。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从兄长那里翻来些帖子典籍,自顾自看得高兴。
这两人的性子倒是很像,王子然看了眼身旁的清晏,心想道。
谢家五小姐今日簪着一根款式简单的黑玉簪,一袭蓝紫色学士服,手中拿着一支修长的乌木笛,同她兄长一起,见到王二公子便是作了一揖。
“这两位是......”谢至道难得见王家二公子近身站了两个女子,一个是闺秀装扮,一个则还是小姑娘的装束。
“这是采萍娘子和杭清晏。她们二人寄住在我家,一位擅绣一位擅琴,今日灯会,想着也带上她们一同凑个热闹。”
“你可真是风雅。对了元烨,你待会可以带着两位姑娘到处去转转。”
“我待会带着两位姑娘听书去,可好。”她正说着,只见清晏正盯着她瞧得起劲,又是抿着嘴笑着,心中不由得有些好奇。
“我们都可以的,听元烨小姐吩咐的。”采萍娘子行了一礼,说道。
“今天叫她少爷吧。她都穿了儒装出来了。身边一个大姑娘,一个小姑娘,好歹让她风光一下。”
“兄长,这搞得我像是拐骗良家妇女的浪子。”元烨怒瞠她那位正在打趣的兄长,震得至道兄一下子端正了神色,说道:
“元烨教训的是。”
“那你们是什么安排,耗在这里同这帮酸儒扯上些道理?”谢元烨看了看前处正在讨论西北战事的几个文士。
谢家公子摇了摇头,又是笑眯眯地看了一眼王子然,说道,“非也,只不过待会找个高处位置,要壶清酒,看个热闹,看看今年会不会冒出些新人来,你也知道,又是一年科举了。”
“那我们逛完便回转来寻你们,记得留口酒给我们。”谢元烨说罢,便是携着采萍娘子同清晏二人出了钟离阁。
“元烨姐,我们要不去趟张记?”清晏看着谢元烨带着她们朝着西街的方向走去,便是扯了扯她的衣袖,轻声说道。
“张记?是卖吃食的地方吗?”这位谢小姐第一次听见身边这个小姑娘说话,显出了一丝好奇,而后想到人家称她一声元烨姐,故而又端出了一点长辈的姿态。
“是啊,他们家的玫瑰酥糖做得可好吃了,一层一层的糖云裹在上头,掰下来一点尝尝,入口即化。里头的酥心有着清甜的玫瑰糖味,吃多少块都不腻的。”清晏陷入了美好的回忆,顺带克制自己不要流下口水。
“那我们就去一趟,可以给兄长和你家公子也带一点。”元烨瞧了瞧这个有点瘦削的小姑娘,一袭素衣,背上还斜着一把盖住了自己大半个身子的木琴,颇有清冷缥缈的气度,但是眼睛里头却是闪烁着孩童贪食的憧憬之意。心中正揣度着,这两人在她们家公子身边算是什么一个角色。大的那位温柔守礼,似是姬妾,小的那位却更似姊妹。
此时,采萍娘子其实心中也怀揣着自己的心思,看着眼前的这位元烨小姐,性子开朗洒脱,倒是比寻常闺秀多了几分英气。
“到了!元烨姐,萍姨,我们进去吧。”而后她也不等后头两人各自想着心事,便是一个人先迫不及待地排进了队伍里头。
“这还要等啊......”谢元烨见着这排到铺子外的长队,突然有点后悔,她可从来没有说买点东西还要等上这么一遭的经历。
“嗯嗯,这里很热闹的,”清晏认真地点了点头,“但是,酥糖味道很好,值得的。”她很笃定地说道。
采萍娘子这时拉了拉清晏,蹙眉说道:“算了吧,谢小姐带着我们出来逛逛,不好耽误太多时间的。”
“其实也没事,我们也没什么特别紧急的事情,就在这里等上些时间吧,再说,刚刚清晏也将我讲得有点馋了。”谢元烨笑了笑,而后一回头就收到了清晏小姑娘感激的一睹,顿时给看得有点不好意思。
“你们是第一次跟着你们家公子来逛灯会吗?”三人沉默了一小会,谢元烨忍不住问道。
“是的,这次也算是公子看我们二人在府中待得许久也没怎么出去逛过,故而好意带我们出来透透气。”采萍娘子心中想着,自家二公子实在是个心肠顶好的人,别人家公子都是只带妹妹出来玩乐,也就子然公子还能想到她们竹馆二人,而后想得入迷,笑容变得更加柔和,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情愫。
“是啊,我们平日里就给拘在竹馆里,虽然那里也不错,但是出来逛的机会还是很少的。”清晏也插嘴道,“就像这玫瑰酥,我三年都没吃到过了。”
“竹馆,我倒是不知道王府还有这么一个去处。”谢元烨有点好奇,想着自己在王家也算是读过两年书,虽不至于将王家院子探了个遍,但是由着兄长与那王子然交好,便也好好逛过些地方,却不晓得有竹馆这一处。
“那本来是老太太的一个坐禅的地方,后来老太太没了,这处地方就荒废出来,再之后我和清晏过来,打扫一番让我二人住进去就正好。”
“竹馆这名字还是我叫出来的,因为院子就是给一小围文竹包簇起来,”清晏表明,“不然叫它作道观感觉有点奇怪。”
“那......确实是。”元烨小姐给说服了,觉着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自己不知道也很正常,“不过你们之前不是住在王家?”她心中一直对这二人来历有好奇之心,之前却不好当着王二公子的面问个清楚。
“我们二人本是聚贤楼里的艺人,后来清晏母亲出走,将其托付与我,王相看我们二人也没个依靠,便好意邀请我们住进府中,这样一来,也有三年之久了。”采萍缓缓解释道,言语间故意隐去了谭夫人赶走李夫人的那一段。
“竟是这样。”谢元烨做出十分理解的模样,不再过多询问,虽说刚刚那采萍娘子一番话似是将缘由说清,但是其中依旧有许多逻辑不甚通顺的地方,但是想来必有隐情,毕竟是他人私事,故而也没过多询问。
三人说着说着,没想到排队已经轮到她们。
“这队伍倒是很快。”谢元烨有点惊讶地说道,“要六份玫瑰酥糖。”
“好嘞。”店里的伙计火速拿出一张油纸,熟练地包了六份已经封好的酥糖直接递给这三人。
谢元烨看了看包好的酥糖,隔着油纸已经闻到了一股子清甜,而后便提议道,“我们先尝吧,待会见到他们就给剩下的就好了。”
“好啊。”清晏马上跟道。
“啊......这样好吗?”采萍娘子有点震惊这两人的做派,却见两个人都已经迅速地取出了自己的那份开始掰着尝了。也没人注意她究竟说了什么。
“味道很好。”谢元烨笑了笑,而后又指了指清晏那块,说道:“你那边味道如何。”
“你试试。”清晏直接掰下一块,踮着脚尖塞进了谢家小姐嘴中。
“嗯,一样的味道。”谢元烨笑得很是欢喜,一点也没嫌弃清晏小朋友的赠食,采萍娘子顿时觉得自己有点不应景,再者又惊讶于谢家五小姐这会儿一点没有士族小姐的傲气。
而后三人便是到了一家首饰铺前,里头的好几朵绢花做得颇具新意,惹得三人都停住了脚步。
“公子,要不给你小妹买上一朵。”那店家堆着笑说道。
“要三朵。”谢元烨指了指中间摆着的同一个样式异色的三朵,而后便是转身,“清晏,萍娘子,你们各自要哪个?”
“元烨姐,你戴那朵紫红的好看。”清晏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谢小姐的装束,认真说道。
“那要不把那朵浅蓝的给萍娘子,这朵嫩粉的给你。”
“啊,我不想要粉的诶,小孩子才戴粉色绢花啊。”
“那蓝的给你啊。”萍娘子很谦让地接下了粉的那一支,而后递给了她那支浅蓝绢花。
“你看,本来我想着那浅蓝绢花配萍娘子一袭蓝衣正好,现在给你夺去了。”谢元烨笑着说道,“而且,你不算是个小孩子吗?”
“我今年十二了。”清晏有点委屈地垂了眼,叹道。
“说句实话,我觉着吧,你的个性同你家二公子倒有些许相像。初见时差点以为你们是兄妹。”谢元烨原本是想打趣她那古怪机灵的个性,不过说着说着她的目光却又在清晏身上顿了一会,似是被自己的玩笑提了个醒。
“二公子待我不像是兄长,也不像是主子,而像是先生。”清晏想起了竹馆里那许许多多的书典和新送来的那本《庄子》,又是摇了摇头,似是有点沮丧地补充道,“我觉得二公子有好为人师的毛病。”
“哦?他是教你读书习字吗?”元烨小姐对她这一番抱怨倒很是有兴趣,毕竟她一直觉得那王家子然公子是个不喜多管他人闲事的人。
清晏又是摇了摇头,“倒也不是。”
这时采萍娘子觉得清晏同元烨小姐这般谈论家中公子有些不妥,便是插嘴道:“公子不过是觉着我们闲来无聊,会送点他不要的书籍来我们那处罢了,别的也没什么。”
“那采萍娘子可喜欢这些?”
采萍娘子想了想那些云来云去的东西,微微摇头。
“那清晏喜欢?”
“我就图个新鲜,要是太一本正经的我也不喜欢的。”清晏表示自己对于读书这件事还是颇为挑剔的,不像她家大公子,什么典籍都奉为珍宝。
“我也不喜欢那些圣人教条。”谢小姐回想了一番自己在王家读书的那段岁月,自己也是一见孔子曰孟子曰就头大,若不是自己身份特殊,跟着王翰林学习的机会又甚是难得,她也不想冒头懈怠引人注意,故而便是老实将这些东西给生吞硬嚼了下去。
“不过谢小姐饱读诗书,同清晏同我那是天壤之别。我平日里就读些话本子,清晏呢喜欢看些奇谈怪论,大致也就这般了。”
“我觉得挺好,姑娘家读书比公子们来的更自由,不赶着什么功名在身,负担轻了,有选择喜好地看点东西,反倒不至于空耗时间。”元烨小姐对于喜欢看杂书这一癖好似是一点也不反对,而后她才猛然想起一事:“要带你们去听书来着。这样就忘记了。”说完,她用笛子轻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做出一副懊悔的模样。
“那我们现在去还来得及吗?”采萍在一旁问道,心中有点怪罪清晏半路淘气耽误了正事,便是低头严肃地瞧了眼她,却发现她正吃酥糖吃得欢。
没成想,那位谢家小姐,帅气地挥了一下衣袖,似有打道回府的意思在。
“应该晚了一步,不过没事,我们再去买点酥糖吧。”她洒脱地说道,似是已经不想着听书这一事,“吃饱喝足,方为正道。”
“是啊是啊。”清晏虽说嘴里还含着一口糖云,还是在一旁轻声捧场了一波。
“我觉得,要不我们不要给他们留了,之前还听兄长说过,甜食太腻,不甚喜欢。我想你家公子和我兄长关系那么好,定也是一个口味。”谢小姐又是若有所思地补充了两句。
采萍娘子心中想着,这谢小姐真是......开朗不拘,同家里某位小朋友怎么有那么点相似。而后她又是侧身看了眼那两个已然朝着张记走去的二人,觉得只能用臭味相投来形容她们。
总之,清晏一点也没有反对的意思,但是她还是说了一句明白话,“公子的糖,还是得给的,不然以后怎么让他常带我们出来,我们就别告诉他这是哪买的,怎么样?”
“我觉得可以。”谢小姐轻笑道。
“我觉得.....”采萍娘子话还没说完,却是看见了远处阁楼似是起了火,定睛一瞧,那不就是刚刚她们出来的钟离阁,“钟离阁起火了!”她惊呼一声。
前头二人此时也立马回过神来。
“兄长还在那,你家二公子也是,我们赶紧过去!”谢元烨脸上露出了惊惧的神色,而后便是拉着身边二人向钟离阁奔去。
到了楼下,三人皆是慌乱地张望了一番,只见楼里头似是还有人没能出来,外头,已有甲卫守住,另有帮手在集结着灭火。这时,清晏突然叫到:“他们没事,在对头呢。”隔着火光,清晏认出了她家二公子身边的茗一,想来他身旁二人就是她家公子和谢家公子。
楼边堆着许多围观的人,三个姑娘家只得推搡着朝前挤去,谢家小姐身着男装,这才免去了有人对另外两人动手动脚。人群中但听得有人窃窃私语道:
“这天气,前几日才下得雨,湿气未去,怎么起得火?”
又有人压低了声音,似是耳语般地说道:“说是楼里头的文士不满胤王提议的招安之举,这才给放的火。你看这甲卫,乌压压一片,围在旁边,就那么几个去救火的。”
“诶,你说,这招安也没错不是,连年打仗,这打来打去,不还是百姓受苦。”
“但你说这都已经胜了的事情,为何不乘胜追击,会不会是那胤王同敌寇有所勾结。”
“不会吧......”
想着这些话,谢元烨眉头不由得紧蹙,直至见到她兄长和王家二公子还有跟着王二公子的那个茗一。
“兄长,没有受什么伤吧?还有你们是怎么出来的啊?”一见到自家兄长,谢元烨就撂下了身后二人,直接走上去拉住他的衣袖,焦急地问道。
“我们没什么事,先前子然他说你们走了许久,阁里头也没什么新鲜事,说是一道出来寻寻你们,寻不到再回去等着。结果这刚回来,就见着楼中起火了。”谢家公子看着平日里万事不放在心上的幺妹焦急万分的模样,心中不由得有点得意地想到,平日里头算是没白疼她。
另一边,采萍娘子正帮着王二公子整理了一番衣裳,眼神里头既有着尚未褪去的惊颤合着一点对好运气而来的欣喜。
清晏一人看着他们竟一时不晓得该说些什么,见着那钟离阁的火势也没见小下去,低头看了眼手中用油纸包裹着的酥糖,又是看了看和她一样不知所措的茗一,不合时宜地说了一句:“大家要不都吃点酥糖......”她尴尬地笑了笑,而后又是小声补充了一句,“不过可能已经碎掉了......”
她快速便从中取出两块给了谢元烨和谢公子,又是将剩下的部分,老老实实交给了她家二公子和采萍娘子。
再低头瞧瞧自己手中,只剩下一张油纸,还有腰际那一串不停作响的铃铛。
“这是你们刚刚去买的?”子然公子手中拿了一块,将另一块递给了采萍娘子,而后看着谢家兄妹已经吃了起来。
“是啊,刚刚元烨姐带我们去买的,很好吃的。”而后她又是看了看钟离阁,有点忧虑地说道:“公子,这楼烧得厉害,我们要不换处地方去,刚刚我们去了西街,东街还没去逛过呢。”
此时清晏她因为刚刚在人群中推挤过,又由着她个子小,发髻衣衫皆显得有点凌乱,因为火势的缘故,脸又给熏得有点红通通的,整个人看着有那么点可怜兮兮的,可能是心软的缘故,王子然看了看手中那块酥糖,递给她,故作淡然地说道:“这个你吃吧,我平日里不常吃甜食。”
“这个好吃的,子然......”谢至道在一旁一手拿着半块酥心一边说道,而他家五小姐也似乎忘了刚刚说不留给兄长吃食的话语。
“算了,都是小孩子吃的东西。”王子然给他这么一说倒是显得有点尴尬,只得转过身去,免得让人发现他的神情有些不对劲,“我们去东街转转吧,茗一,你先去聚贤楼将车备好,待会在平殊湖边等我们。”
“兄长,我们待会是跟着王家车骑走吗。”谢元烨问道。
“是啊,我们就让子然带上一程吧,你待会可以和两个姑娘一车,我和子然兄上马。”
“你这蹭车蹭的是越来越娴熟了,至道兄。”王子然调侃了一下谢至道,虽说他从一开始就是打算将谢家兄妹送至归家。
“对了,兄长,刚刚听周围有人说那钟离阁的火似是人为所至。”一路上,谢元烨忍不住提起。
“先前我和子然兄在楼里就听见有人在批判西北军事,然则这回主要是胤王和顾相的意见不同,他二人不是军权在握就是在朝中名望颇高,这种事情不是我们该管的,就不要再多说了。”谢至道对着幺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不过侧身却又说道,“不过子然兄家父乃朝中右相,倒是可以发表点看法。”
王子然听了这话,皱了一下眉头,似是有点不快地说道:“这其实家父那也说不上什么话,只不过在朝中打个咋呼,你也知道,家父从去年年初起,就开始和圣上闹着要告老归家了。”
谢至道看出他并不想谈论此事,于是便不再多言,倒是经过一品斋的时候,目光给里头的一只湖笔给吸引了过去。
“你看,那似是今年新进的湖笔,我们去瞧瞧。先前一支用来写小楷的羊毛笔坏了,怎么找也没再见到合适的,子然兄,你帮我去看看那笔的品相。”
王子然此时已经没了先前不自然的神色,笑着同他进了一品斋,又是示意萍娘子和清晏跟进来,也一起看上一看。
“我觉得这笔锋中正,鹅黄中浅浅透出些光泽来,很是不错。”
而后他取下此笔,润了一润,蘸水,于一旁试用的熟宣上勾了几笔,又是补充道:“这笔甚好,我收下了。”而后便是交给店家,让人包裹起来。
“啊,子然兄,不带你这样的,这是我先看中的。”
“我见那后面的那支小狼毫也不错,你可以买回去给你家元烨,我记得私塾那会儿,元烨写得就是汉家行楷。”
“你倒是还记得。那算了,这支你拿去吧。”谢至道是个爽快人,也知道和这个王家二公子争不到什么好处,而后他便是将那支紫竹细纹的小狼毫细细端详了一番,也让人装至匣中,转手给了幺妹。
清晏一直盯着谢元烨,出去的时候,目光正巧同她撞上,便是轻声问道:“元烨姐平日里临什么帖子?”
“你是说习字的帖子?我一开始习得是卫夫人的小楷,如今习的是王夫子的行楷。”
“哦,这样啊。”清晏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而后从怀里取出那一小包没吃完的酥糖,又是偷偷掰了一小块放嘴里。
“你这头上的绢花倒是很雅致,你们先前去买的?”王子然已然瞅见这个小丫头偷食的场景,心中觉得有趣,却又不想打搅她,故而等她一口慢悠悠品完才问道。
“是元烨姐给我们买的,我们一人一朵呢。”
“那怎么只有你戴在头上?”
清晏镇定地回道:“萍姨是那花色和她衣裳不相配,元烨姐,她......不是穿了儒装吗?再戴朵绢花该是会很奇怪吧。”
“说得倒也有道理。”这会儿,王子然似是注意到今天自己当着谢家兄妹的面同这小姑娘扯了不少话,于是便不再继续逗弄她,接下来的路程里,都只同谢至道谈论些新读的佛理。
街上的人群逐渐散去,不知不觉中,四人已经在外头晃荡了许久,到了平殊湖旁的时候,柳枝上挂着一抹云雾掩映的月色,剩下的一点灯火有些许零散,地上略微有点潮气,隐隐有些水珠堆积。
车马已经备好,四人便是准备归家。
到谢府的时候,谢元烨同二位姑娘告了别,便是从车上扶着兄长下来,作了一揖,便先入了府。
谢至道见她进去,便也是要跟去,却被王子然拦住。
“几句话想同你说。”
“你说。”谢至道见王子然神色有点严肃,不再是先前的轻松惬意的模样,便知晓该是正事。
“听说顾家二公子在你们户部。”
“是,他现在在户部任主簿。你也知道先前顾相就是户部出身。”
“今日他在钟离阁。”王子然沉下声音说道,而后沉默了一会,又补充了一句:“我没见他出来。”
谢至道似是给震了一震,“你是说?外头那些话......”
“你先别多说,反正平日里小心些,若是明日户部有消息,别掺和进去。”
“我都明白。”谢至道重重点了点头,而后拍了拍王子然,说道:“子然兄也保重,后半月有空,找你去聚贤楼吃酒。”
“好。”而后他便是转身上马,又是回头看了看,车帘似是刚刚放下,该是清晏那个丫头在偷瞧。
回至府中,采萍娘子和清晏二人则是先回了竹馆,茗一正准备同他家公子回柏轩歇下,却见他公子从怀里拿出了那个装着羊毛笔的匣子给他:
“你将这个,待会给竹馆送去,我先去趟父亲那儿。”
茗一虽说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应了句:“是,公子。”
而后他盯着那匣子又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了一瞬柔和的神情,而后便又转至严肃,快步向正院书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