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昨夜》无声处

6、第六章 蓝花楹

　　警方顺着线索去调查了郝志的前妻，郑队是在医院找到李笑红的。病床上躺着一个瘦弱的小女孩，浑身插满了管子，李笑红看到几名身穿警服的警察，没有丝毫惊讶，只是食指放到嘴前，示意他们安静，她轻柔地为病床上的女儿掖了掖被角，转身和一众警察出门。
　　李笑红抓了抓凌乱的头发，勉强扯出了几分笑，对郑金京说道：“你们是为了郝志而来吧？”
　　“是的，李女士，看来你知道内情，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李笑红没有反驳，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和主治医生打好了招呼，随即和他们离开。
　　审讯室里，惨白的灯光打在女人身上，映照出疲惫的面容。
　　郑金京正色询问道：“李笑红，45岁，八年前与郝志离婚，同年又与宋仁昌再婚，立刻生下了一个女儿，三年后又为其生下一个儿子……”
　　“好了，警察先生，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说，直接问吧”李笑红打断道。
　　郑队挑眉，有些意外的顺利：“是谁指示郝志的？”
　　“这个我并不清楚，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的是，郝志他……是为了我……一个多星期前，我主动去找他……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女儿生病了……要很多很多钱，我花光了我所有的积蓄，依旧补不上手术费……可是如果不做手术，囡囡就活不了啊……”
　　李笑红眼里含着泪，痛苦的神情布满脸庞，头发花白的在白炽灯下闪着细碎的银光。
　　她颤抖着声音道：“我没办法……我……我就想着可以去找郝志，我骗他囡囡是他的亲生女儿，让他想办法凑钱给女儿治病……”
　　“你的丈夫呢？”郑队有些疑惑，随即又补充道，“我是说，宋仁昌。”
　　没曾想李笑红一听到这个名字变无端地愤怒起来，瞳孔无意识地放大，脸上神情更加痛苦起来。
　　女人缓了好一会，终于慢慢开口，恶狠狠地：“他……他就是个小人！囡囡也是他的女儿！他凭什么见死不救！凭什么！他带着他的好儿子跑了!过去居住的房子也被他卖掉了，这是故意丢下我们母女两个，一分钱也没给我们留！”
　　李笑红愤恨，恨得恨不得杀了宋仁昌，她恨她识人不清，以为自己找寻到了真爱，为其生下一儿一女，她以为对方至少是爱她的，没想到得知女儿患病后找他要钱时直接变了脸色，从无休止的吵架到干脆带着儿子跑路。
　　都说患难见人心，这人心她算是见透了。
　　走投无路下，想起来曾经还有个人虽然没出息但是对她还算好，连忙翻出旧手机联系上郝志。
　　郝志在电话里只叫她等着，她其实也没抱多大希望，以为他是去四处借钱了，没想到几天之后直接给她卡里打了二十万。
　　如果是两三万，还可能是郝志拼拼凑凑借来的钱，但是二十万，这不是个小数目，李笑红不傻，一瞬间就明白了这份钱来路不正。
　　但是女儿的手术迫在眉睫，她没有办法，至于后果怎样她也愿意承担。
　　李笑红将一切都坦白了，几乎是同一时间郑队便派人到郝志那里审问。
　　而审问的关键点自然是女儿的亲生父亲是谁这一点。
　　郝志没有想到自己被李笑红欺骗，还心甘情愿地以身犯险，他起初还以为是警方炸他，直到一张DNA鉴定结果摆明在他眼前，一切都明了了。
　　怪不得，他一直觉得那孩子长得和李笑红像，没找到几处和自己像的地方。
　　替别人的孩子昧着良心拿钱，还可能面临牢狱之灾，郝志气得想笑。
　　本来事成之后还有一笔尾款，他这么多天一直不松口也是为了那笔钱，想着自己的女儿应该还需要。
　　但是现在，不重要了。
　　郝志招了，警方顺着他的口供查下去，查到了一个名为方昊楠的男士身上。
　　方昊楠，方栋材的小儿子。
　　而方栋材正是东新瓷创始人，他们家的瓷在苏北城也算一方大家了。
　　方栋材如今年过半百，也算是和俞房一辈的老人了，小时候父亲与方栋材交好，偶尔一同切磋技艺，逢年过节也会互相送礼，偶尔会带上两家的小辈，方昊楠也算得上俞星凡的半个童年玩伴。只是后来不知怎的关系渐渐淡了，也就慢慢没了什么来往。
　　俞星凡和傅远山一起来到了警局，警方正在取证，方昊楠看证据基本都白纸黑字摆在面前了，也供认了自己的违法行为。
　　俞星凡见到方昊楠，这个儿时天真开朗的玩伴，如今有些微微发胖，两鬓的头发梳的精致，就算在警局也是穿着西装。
　　俞星凡不理解，他想过很多人，行业竞争对手或者什么地方得罪了谁，但独独没有想到是方家的儿子。因为方叔叔是个很正直的人，俞星凡以为他的儿子也差不到哪里去。
　　俞星凡问道：“为什么？”
　　方昊楠从俞星凡一进门就看到了，看到俞星凡那一脸白嫩的皮肤，简直就是他最讨厌的小少爷做派，他看到俞星凡不解的神情，不免有些好笑。
　　真蠢，现在还傻傻地来问罪魁祸首为什么。
　　“哈哈哈，俞星凡？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
　　“因为你！”方昊楠恶狠狠地盯着俞星凡。
　　“……我？”
　　“因为你俞星凡是个不知收敛的人！你是不是很享受别人追捧你啊？被所有人高高捧起，你不会真以为你就那么厉害吧？”
　　方昊楠边说边大笑起来，笑得癫狂又惹人恶心。
　　傅远山注意着俞星凡的情绪，剜了一眼方昊楠，又拉了拉俞星凡的手，对他说道：“心里有不舒服吗？不舒服我们就走，别理这个疯子，反正他可得好生蹲个几年。”
　　俞星凡反手拍拍傅远山，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俞星凡有话想说：“方昊楠。你错了，想要被所有人高高捧起的人不是我。”
　　“那个人是你。”俞星凡走到方昊楠面前，“我看过你小时候的作品，很有新意，也有灵气。方昊楠，你并不输给谁半分。”
　　“只是后来你的作品愈来愈浮夸，你开始一味追求华丽，开始投机取巧，忽视内在文化，你不甘心地将所有华丽的雕饰集中在一件作品之上，东拼西凑，却只能落个四不像的结果。 ”
　　“呵呵……”方昊楠的脸腾地红起来，被人戳了跳脚，喘着粗气。
　　俞星凡没有理会他，继续说道：“你可以嫉妒我，你也可以随意辱骂我，但你千不该万不该动了瓷器的念头，方昊楠，从你萌生通过毁坏十三窑的瓷器来对我造成伤害的想法的那一刻起，你就不配再做为一个瓷艺师傅了。“
　　“你失去了对这个行业最基本的敬畏，你摔碎的还有你最后的信仰。”

　　俞星凡话说完了，心情也舒畅了许多，他有些惋惜，方昊楠是个有天赋的人，但仅仅因为无法纾解的嫉妒断送了大好前途，但人总要为自己做出的选择承担后果。
　　傅远山跟在俞星凡身后，两人一起离开了警局，后面的事，警察律师自会处理，傅远山已经请了省内最好的律师跟进，该受的方昊楠跑不了。
　　“傅远山。”
　　“嗯？”
　　“谢谢你。”俞星凡诚恳地说道。说白了，他也就是傅远山一个很久没见的朋友，傅远山为这件事忙前忙后，帮了他这么多忙。
　　“不用和我这么客气。”
　　因为你可以无条件随意命令我，我来做保护你的利刃。
　　俞星凡看了看表，已经晚上八点了，夜色弥漫，苏北城里各家各户渐渐点上灯，路灯也亮了，拉得人影子极长一条。
　　“陪我走走吧？”俞星凡手微微插兜，带着一些惆怅静静地望着，语气有些闷。
　　“好。”傅远山立刻答应道。
　　两人慢慢地沿着河堤走着，流动的河水，窸窸窣窣的小昆虫在草地里跑动，两人走在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上，就这样一步步走着。
　　两人默契的都没有出声打破这片宁静。
　　两三点萤火小虫坠落在青草地间，忽闪忽闪，点缀着无边的夜色。
　　“傅远山，我感觉我生活在象牙塔里。”
　　“以前，我天真的以为我只要学习好，技艺好，就能一心一意做瓷器，后来我发现不是这样的。我发现人心是彩色的，善良和邪恶可以混杂在一个人身上，我理解不了为什么一个制瓷师可以肆意毁坏作品，他们一边夸赞着，大声讲着要把瓷器发扬出去，让全世界都来看看苏北城的瓷器，一边又可以为了所谓的利益，所谓的嫉妒心，所谓的‘大家都这样竞争’去无所不用其极、去争、去掠夺、去无视礼仪道德……”
　　“傅远山……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俞星凡轻闭着眼帘，睫毛小幅度地微微颤抖着，他很想得到一个答案，尽管他知道这个答案本身。
　　他清楚地知晓这不该是他的错误，但他总会克制不住地去想如果自己做些什么，是不是就能护住那些碎掉的瓷器，如果自己早一些意识到方昊楠对他的恨意，是不是能够尝试引导他开解他，不要酿成大错……
　　他的前半生太过安逸享乐，家庭、朋友都将他保护得很好很好，让他远离了这些尔虞我诈，远离了风暴中心，这也意味着他对危险和恶意的灵敏性微弱。
　　他想，他应该做些什么，做些什么改变现状……做些什么呢？
　　他已经尝试接触家里的产业，尝试学习如何经商，如何做个好的企业家，但是这些不够。
　　他想他应该自己去做一些什么，对，自己……
　　脱离家庭的保护伞，摒弃舒适的温床，尝试去切身感受一下这个世界。但是他懦弱，犹豫不定，他胆小怯懦，害怕失败害怕受伤，他还需要一些勇气。
　　傅远山眼里映满了俞星凡难过的样子，这悲伤似线狠狠传递进他的心里，缠绕着一颗心，傅远山心疼地看着面前哽咽的少年，他很想告诉他，没关系的，这不是你的错，你可以一直这样无忧无虑下去，所有的苦痛和困难交给我来解决，我不会让他们再伤害你分毫。
　　但是这是不对的。
　　他不能自私地剥夺俞星凡成长的羽翼，只有深刻才能铭记。
　　少年人需要成长，需要全方位地好好睁眼看看这个世界，看这个世界的黑白，也要看到这个世界的灰色。
　　所以他说：“俞星凡，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每一件事情都有存在的意义，你放弃掉的会以另一种形式给你反馈。”
　　毕竟人生，该是旷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