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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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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巴车在盘山公路上颠簸了五个小时,把一群习惯了城市便利的学生,扔进了北方山区腹地的一个古朴村落。
白野从车上下来时,腿都有些发软。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满是草木的清冽和泥土的湿润气息,带着凉意,瞬间洗去了旅途的疲惫。
举目望去,青瓦灰墙的民居依山而建,层层叠叠,石板路蜿蜒其间,缝隙里冒出茸茸的青苔。
远处是深绿色的、连绵起伏的山峦轮廓,云雾像柔软的丝带缠绕在山腰。
真美。
她心里由衷赞叹。
对于学建筑的她来说,这种未经过度修饰、与自然紧密相依的聚落形态,本身就是最好的教材。
每一处屋檐的走向,每一条石阶的转折,都像是从这片土地里自然生长出来的。
“我的天,这地方连个便利店都没有?”旁边有男生哀嚎。
“信号只有两格……救命。”
抱怨声此起彼伏。
带队老师拍着手让大家集合:“安静!都过来领住宿安排!”
美是真美,但生活条件也是真的“原生态”。
村里唯一能容纳他们这几十号人的地方,是已经放假的乡村小学。
宿舍是原先的教室改造的,铁架床紧密排列,床板硬邦邦的,且因为人数远超床位,必须两人挤一张。
“什么?两人一张床?!”有女生当场就惊呼起来,“这怎么睡啊!”
“早知道不来了……我爸妈还说让我来体验生活,这简直是荒野求生。”
“安静!”老师提高音量,“条件有限,大家克服一下。两周很快就过去了,现在按名单分配床位,叫到名字的来领被褥。”
白野倒是没说什么。
她默默站在队伍里,听着一个个名字被叫到。山里气温比城市低不少,她裹了裹身上的薄外套。
“白野,周雨——3号宿舍,靠窗上铺。”
她走出队伍,领了那套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被褥——军绿色的被面,洗得发白,散发着淡淡的樟脑丸味道。
和她同床的是同班一个叫周雨的文静女生,两人平时不算熟,但周雨看起来也很好相处,互相点了点头,便开始一起铺床。
宿舍里吵吵嚷嚷,大家都在抱怨床太硬、空间太挤、没有独立卫生间。
白野和周雨安静地收拾着自己的角落,把带来的东西塞进床下的小储物箱。靠窗的位置很好,推开窗就能看见远处的山峦和近处一片菜地,绿油油的,很有生气。
收拾停当,白野抱着脸盆想去走廊尽头的公共水池打水洗脸。拉开门,正巧对面的门也开了。
俞风兮拿着毛巾和牙刷走了出来。
两人在狭窄的走廊里迎面撞上,同时愣了一下。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
窗外的山风穿过走廊,带来远处溪流的潺潺声,还有不知名野花的淡淡香气。
黄昏的光线斜射进来,在他侧脸上镀了一层柔和的暖金色。
他头发似乎比在学校时乱了些,额前碎发垂落,少了几分刻意维持的整齐,多了点随意的少年气。
身上还是简单的棉T恤和休闲裤,但在这山野背景里,竟奇异地和谐——好像他本就该属于这样的地方。
“……你好。”白野先反应过来,小声打了个招呼,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嗯。”俞风兮点了点头,侧身让她先过。
动作很自然,但两人擦肩时,白野还是闻到了他身上干净的气息,混合着一点阳光晒过的味道。
她低着头快步走过,心却莫名其妙地跳快了几拍。
原来他就住对面……这个认知让她接下来两周的睡眠质量,蒙上了一层不确定的阴影。
山里的作息规律得近乎原始。
天刚蒙蒙亮,鸡鸣和鸟叫就取代了闹钟,此起彼伏,清脆而富有生机。
白野有早起的习惯,总在六点左右抱着速写本和画具出门,去村里寻找清晨光线最好的角落。
连续三天,她都在走廊或楼梯口,“恰好”遇到同样早起的俞风兮。
第一次是点头擦肩。
他手里拿着速写本,头发还有些微湿,像是刚洗过脸。
两人目光短暂交汇,又迅速分开。
第二次,她抱着画具下楼时,他正从楼下上来。
狭窄的楼梯只能容一人通过,他侧身让到一边。等她经过时,他忽然开口:“去画村口那棵老槐树?”
声音带着清晨特有的微哑。
白野脚步一顿,有些意外他会主动搭话。“……嗯,昨天看它清晨的光影很好。”
“那个角度确实不错。”他说完这句,便继续上楼了。
留下白野在原地愣了两秒,才继续往下走。
第三次,白野抱着的颜料盒没扣紧,在走廊拐角转身时差点滑落。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稳稳地帮她托住了盒子底部。
是俞风兮。
他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侧。
“小心。”他说。
两人的手在颜料盒下有了短暂的交叠。
他的手指无意间擦过她的手背,微凉,带着山间清晨的湿气。
那触感像一道细微的电流,顺着皮肤窜上来。
白野像被烫到一样迅速收回手,颜料盒被他整个接了过去。
“……谢谢。”
“不客气。”他帮她重新扣好搭扣,递还给她。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随手帮了个小忙。“这个牌子的颜料盒搭扣容易松,下次扣紧些。”
“好。”白野接过盒子,感觉到被他碰过的手背还在微微发烫。
他点了点头,便朝楼梯走去。
白野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才深吸一口气,抱着画具继续往外走。
心里某个地方,有什么东西在悄悄松动。
她开始更频繁地、在不经意间,用画者的目光去观察他。
她发现,俞风兮在山里似乎比在学校放松。
他也会坐在溪边的石头上发呆,看水流淌过青苔;会在老屋檐下仰头研究斗拱的构造,一蹲就是半小时,专注得像个考古学家;有一次她甚至看见他摘了一片不知名的叶子,放在指尖捻了捻,然后轻轻丢进溪水里,看着它漂走,眼神里有种孩子气的好奇。
原来他也会做这种……有点幼稚的事。
这个发现让白野心里某个地方软了一下。
那些在学校里被刻意维持的距离感,在这片山水之间,似乎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她开始习惯在清晨的偶遇,习惯在写生时用余光寻找他的位置。
他作画时微蹙的眉,思考时无意识转笔的手指,逆光站立时,周身被勾勒出的那道毛茸茸的光边——这些细节像碎纸片一样被她收集起来,悄悄夹进心里的某个笔记本。
观察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
而她尚未意识到,这种专注的观察,本身就已是一种危险的靠近。
进山第五天,带队老师组织大家去后山一处视野开阔的崖壁写生。
“那地方视野绝佳,能俯瞰整个村落和远处的山脉。”老师兴致勃勃,“不过山路有点陡,大家注意安全,互相照应一下。”
确实陡。
所谓的“山路”更像是被踩出来的土坡,有些地方需要手脚并用才能上去。
白野背着画架,手里还提着沉甸甸的颜料箱,走得有些吃力。
九点多的太阳已经有些烈了,她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在一处需要攀爬的石坡前,她停下来喘了口气,把颜料箱放在地上,思考该怎么上去。
走在前面的俞风兮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停下脚步,转身走了下来。
“画架给我。”他在她面前站定,伸出手。语气很自然,像在陈述一个事实,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白野犹豫了一下:“不用,我可以——”
“上面那段更陡。”他打断她,手依然伸着,目光平静地看着她。
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没入衣领。“你提着箱子就好。”
周围还有同学在往上爬,有人好奇地看过来。
白野不想耽误大家,也不想显得矫情,只好把画架卸下来递过去。
交接时,他的手指再次碰到她的。
这次停留的时间长了一点点——也许只有半秒,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指尖的薄茧,略微粗糙的触感。
那是长期握笔、画图留下的痕迹。
“谢谢。”她低声说,耳根有点热。
他没应声,接过画架,轻松地甩到肩上,转身继续向上爬。
他的动作很利落,背影在树影斑驳的山道上显得格外可靠。
白野提起颜料箱跟在他后面,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他被汗水微微濡湿的后颈,那里有一缕碎发黏在皮肤上。
心跳又乱了几拍。
她移开视线,专注于脚下的路。
到达崖顶时,视野豁然开朗。
群山如黛,在晨雾中层层叠叠地向远方铺展,仿佛没有尽头。
云雾在山腰缭绕、流动,宛如仙境。
村落变得小小的,青瓦屋顶连成一片,像散落在山谷里的积木。
“哇——”此起彼伏的惊叹声。
大家纷纷找位置架画架。
白野和俞风兮因为一前一后上来,很自然地选了相邻的两块平坦岩石——那是崖边视野最好的位置。
支好画架,铺好纸,调好颜料。
两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有画笔在纸上的沙沙声,和山风吹过林梢的呜咽声。
阳光渐渐升高,温度上来了,但崖顶风大,吹在汗湿的皮肤上很舒服。
不知过了多久,白野画完一个局部——远处的一片梯田。
她直起身放松颈椎,左右活动了一下脖子,无意间转头,发现俞风兮正看着她的画。
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画完了,正靠在旁边的岩石上休息。
“这里,”他见她看过来,便走近几步,指了一下她画中梯田的透视关系,“如果把这条线再收一点,纵深感会更强。远处的田埂可以处理得更虚一些。”
白野凑近看了看,恍然:“对哦,我光顾着画近处的树了。”她拿起笔,蘸了点水,按他的建议修改那条线。
两人靠得很近,肩膀几乎挨着。
她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气息,混合着松节油和阳光的味道。
“哟,俞大神现场教学啊!”旁边一个男生笑着起哄,“白野,你这VIP辅导待遇,羡慕死我们了!”
其他几个同学也看了过来,眼神里带着促狭的笑意。
白野的脸一下子红了,手里的笔差点没拿稳。
俞风兮抬眼,淡淡地扫了那个男生一眼,没说话。
但那眼神里的冷意,让男生立刻讪讪地闭了嘴,转身假装专心画画。
气氛一下子变得微妙起来。
白野低下头,假装专心改画,但手有点抖。
她能感觉到俞风兮还站在她身边,没有立刻离开。
山风吹过,带来他衣角轻微的摩擦声。
过了几秒,他才转身回到自己的画架前,开始收拾画具。
白野悄悄松了口气,但心里的那只兔子却跳得更慌了。
晚上,老师在小学的操场上点起篝火,算是给大家的放松。
“这两周大家辛苦了,今晚放松一下,聊聊天,唱唱歌!”老师笑呵呵地说,“不过十点半前必须回宿舍啊,明天还要早起写生。”
火光跳跃,橙红色的光映着一张张年轻的脸。
大家围坐着聊天、唱歌、烤玉米和红薯,气氛热烈。
有人带了吉他,弹着简单的和弦,几个女生跟着轻轻哼唱。
白野坐在人群边缘,手里拿着一根烤得焦香的玉米,小口小口地吃着。
火光在她脸上跳跃,映得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她看着跳跃的火苗出神,思绪有些飘远。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
她掏出来看,是唐君言发来的消息。
“听说你们去山里写生了?环境怎么样?注意安全。”
很平常的关心。
他们建筑系和学生会偶尔有合作,唐君言作为学生会主席,对各个系的活动有所了解也正常。
白野回复:“挺好的,风景很美。谢谢关心。”
点击发送。她没注意到,篝火另一侧,俞风兮的目光穿过晃动的人影,落在她亮起的手机屏幕上,又很快移开。他拿起手边不知道谁递来的啤酒,喝了一口,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啤酒是冰镇的,在山里的夜晚显得过于凉了。
白野作息规律,十点左右就抱着脸盆去洗漱。
公共水池在走廊尽头,只有一盏昏黄的白炽灯,光线勉强能照亮那一小片区域。
山里的夜格外寂静,水声哗啦,显得格外清晰。
她正低头刷牙,薄荷味的牙膏在嘴里泛起清凉的泡沫。
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抬起头,从镜子里看到俞风兮也端着盆走了过来。
他看起来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的,随意地抓向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
换了件灰色的棉质长袖T恤,看起来柔软舒适。
两人并排站在水池前,沉默地各自洗漱。
只有水流声、刷牙声,和窗外愈发清晰的虫鸣——那是一种有节奏的、如同小提琴琴弦震颤般的声音,属于山野夜晚独有的伴奏。
白野先洗完,拧干毛巾,准备离开。
俞风兮忽然关了水龙头,毛巾还搭在脸上。他透过毛巾的缝隙看向窗外,开口:“今晚星星很多。”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点突兀。
像是没话找话,又像是真的被星空吸引了注意力。
白野停下脚步,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向窗外。
然后,她愣住了。
深蓝色的天幕上,繁星如碎钻般洒落,密密麻麻,几乎挤满了每一寸天空。银河隐约可见,像一条朦胧的、泛着微光的纱带横跨天际。
城市里从未见过如此盛大清晰的星空——那里的夜空总是被灯光染成橙红色,星星稀稀拉拉,像被随意撒了几粒芝麻。
“是啊。”她轻声回应,被这美景攫住了呼吸,不自觉地走到窗边,仰起头。
俞风兮也走了过来,站在她身旁半米远的地方。
两人就这样并肩站在窗前,仰头看着星空。
谁也没再说话,但某种难以言喻的、静谧而稠密的氛围,在空气中缓缓流淌。
山风带着凉意从窗户吹进来,带着夜露和草木的气息。
白野只穿着单薄的睡衣——一件短袖T恤和运动短裤,忍不住轻轻瑟缩了一下,手臂上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俞风兮似乎察觉到了。
他侧过头,目光从星空移到她的脸上。
走廊昏暗的光线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
她的眼睛映着星光,亮晶晶的,像盛满了碎钻。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出小扇子般的影子,而此刻,那睫毛上还沾着一点刚才洗脸未擦干的水珠,随着她眨眼的动作,微微颤动,在昏黄的光线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他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虫鸣、风声、远处隐约的溪流声,都渐渐退去,成为模糊的背景音。
整个世界只剩下这片星空,和眼前这个人。
白野似乎也感觉到了他专注的视线,下意识地转过头,看向他。
四目相对。
他的眼睛在夜色里显得格外幽深,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泉水。
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克制,又像是某种即将决堤的冲动。
火光?星光?她分不清那是什么,只觉得那目光太过专注,几乎要将她吸进去。
然后,他抬起手,朝她的脸伸了过来。
动作很慢,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
修长的手指穿过昏暗的光线,带着一点犹豫,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白野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她要躲开吗?还是……
手指最终停在了她眼前,没有碰到皮肤,只是悬停在那里。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指尖散发的微凉气息。
“有蚊子。”他低声说,声音有些哑。
下一秒,他的拇指轻轻拂过她的睫毛尖端——那个沾着水珠的地方。
动作轻柔得像羽毛扫过,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触感。
但白野浑身一颤。
水珠被他拭去了。
可那个动作带来的战栗,却从睫毛蔓延到全身。
他的手没有立刻收回,而是停在那里,拇指还停留在她脸颊上方一寸的位置。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知何时缩短到了呼吸可闻的程度。
她能清晰地看见他眼里自己的倒影,看见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空气彻底凝固了。
然后,毫无预兆地,他低下头,吻了她。
不是嘴唇,而是眼睛。
一个轻得不能再轻的吻,落在她刚才被拂拭过的、微微湿润的眼睑上。
温热、柔软、转瞬即逝的触感。
像一片雪花落在皮肤上,来不及感受,就已经融化。
白野彻底僵住了,眼睛睁得大大的,甚至忘了呼吸。
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失声、失色,只剩下那个触感在皮肤上灼烧。
俞风兮也在那一吻之后僵住了。
他像是突然从某种梦游状态中惊醒,猛地退后一步,拉开距离。
脸上闪过难以置信的错愕,还有来不及掩饰的慌乱。
“对不起。”他脱口而出,声音紧绷得不像话,“我……”
他没说下去,也说不下去。
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又有什么东西在挣扎——然后转身,几乎是逃跑般地离开了走廊。
脚步声迅速远去,消失在楼梯方向。
留下白野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
脸颊上被吻过的地方还在发烫,像被烙印了一样。她缓缓抬手,碰了碰自己的眼睑,指尖微微颤抖。
刚才……发生了什么?
窗外,星空依旧盛大灿烂,银河无声流淌。
而她的世界,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地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