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错题集》聂葳蕤

3、第三章

　　海报张贴后的一周，白野切实感受到了什么叫“人红是非多”。

　　走在路上，打量她的目光明显多了，偶尔还能听到压低音量的“就是她”“和唐君言……”之类的碎片飘进耳朵。

　　她尽量目不斜视，加快脚步，心里那点后悔像春天的野草，怎么也除不尽。

　　话剧排练倒是渐入佳境。

　　唐君言确实是个极好的合作者，专业、耐心，懂得在舞台上给予对手恰如其分的支撑。

　　他们之间建立了一种基于彼此尊重的、清爽的工作友谊。但白野很清楚，这种友谊也仅限于排练厅内——一旦离开那个被灯光划定的空间，她依然是她，那个不想被过多关注的白野。

　　所以，当路云教授的建筑理论课期末分组名单在课程群里弹出时，白野正缩在图书馆的角落，试图用厚厚的《建筑空间叙事学》隔绝外界的喧嚣。她点开Excel表格，顺着学号找到自己的名字，然后视线右移——

　　搭档：俞风兮。

　　白野盯着那三个字，大脑空白了足足三秒。

　　紧接着，一种混合着“果然如此”的宿命感和“压力山大”的窒息感，同时涌了上来。

　　为什么偏偏是他？

　　她把手机屏幕按灭，又忍不住点亮，确认了一遍。

　　没错，不是幻觉。

　　“看什么呢？魂不守舍的。”对面的李晓探过头，一眼就瞥见了那个名字，眼睛瞬间瞪大，“哇靠！小野子！你和俞风兮一组？！”

　　声音在安静的图书馆里有点突兀，旁边几个人不满地看过来。白野赶紧捂住李晓的嘴，压低声音：“你小点声！”

　　李晓扒开她的手，激动得脸颊泛红：“你这是什么神仙手气！不对，这肯定是路教授看你天赋异禀，特意安排的！和俞风兮一组，等于这门课稳拿A+啊！多少女生做梦都想和他近距离接触，你居然一脸苦大仇深？”

　　“就是因为是他，才压力大啊。”白野叹气，揉了揉眉心，“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对作品要求多严格。万一我拖后腿，或者想法不合……”

　　“安啦安啦，大神带飞，你躺着都能赢。”李晓拍拍她的肩，一脸坏笑，“而且，俞风兮那么帅，近距离工作养养眼也好啊。比唐君言那种阳光耀眼款，是不是另有一番风味？”

　　白野没接话，耳朵却有点热。

　　她收拾书本，小声嘟囔：“……我去透透气。”

　　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图书馆。

　　走廊窗边，俞风兮刚结束助教会议。

　　手机震动，他点开名单，目光精准地落在白野的名字旁，看到自己的名字时，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

　　路云从旁边走过，拍了拍他的肩，低笑道：“机会给你创造了，自己把握。”

　　俞风兮垂眼：“谢谢教授。”耳根却微微泛红。

　　他快步走向楼梯间，在无人处停下，背靠着冰凉的墙壁，深呼吸。窗外是五月浓郁的绿意，阳光正好。

　　他点开通讯软件，找到那个早已置顶却从未对话过的头像——一张逆光拍摄的建筑局部，光影分明，是她喜欢的风格。

　　手指悬在“添加好友”上方，竟有些迟疑。

　　会不会太刻意？

　　最终，他还是按了下去。在验证信息里输入：“建筑理论课，俞风兮。”

　　发送。

　　白野在图书馆外的草坪边踱步，初夏的风带着青草香气，却吹不散她心里的乱麻。

　　手机又震了一下，这次是通讯软件的好友申请。

　　头像是一张侧脸剪影。

　　光线从后方打来，勾勒出高挺的鼻梁、清晰的下颌线，以及微微抿起的、显得有些冷淡的唇。

　　看不清全貌，但那种轮廓和气质，白野几乎立刻认了出来。

　　俞风兮。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手指悬在屏幕上方，竟有些不敢点下去。

　　阳光有些刺眼，她眯了眯眼，深吸一口气，才按下“接受”。

　　几乎同时，消息弹了出来。

　　俞风兮：白同学，你好，我是和你一组做路教授结课设计的俞风兮。

　　官方，客气，带着标准的社交距离。

　　白野盯着那行字，仿佛能透过屏幕看到他面无表情敲下这句话的样子。

　　她打字回复：“你好，我是白野。”想了想，又删掉，改成：“你好，俞同学。”发送。

　　俞风兮：希望之后可以合作愉快。

　　白野：好的，请多指教。

　　对话到此似乎该结束了。

　　白野等着，屏幕却再没亮起。

　　她看着那个简单的侧脸头像，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的紧张有点可笑。

　　看，人家就是公事公办。你在瞎想什么？

　　可心底深处，又有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落，悄悄蔓延开来。

　　下午，俞风兮的消息再次弹出，约她晚上七点在综合楼咖啡厅讨论初步构思。

　　白野回了个“OK”的手势，然后盯着镜子里的自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纠结。

　　穿什么？

　　这似乎是个简单的问题，此刻却变得无比复杂。

　　穿得太正式，像去面试；穿得太随意，又显得不够重视。

　　她拉开衣柜，平时觉得够穿的衣服，此刻怎么看都不对劲。

　　最终，她选了一条浅杏色的棉质吊带长裙，外面搭一件米白色的薄针织开衫。裙子样式简单，剪裁却很好地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身和流畅的肩颈线条。她把长发用一根木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脸侧。

　　脸上只涂了层薄薄的防晒，嘴唇点了点透明的润唇膏，想了想，又擦掉，换上一支颜色很淡的豆沙色口红。

　　只是小组讨论而已。

　　她对着镜子强调，自然、得体、不刻意。

　　可当她背上装满图纸和笔的帆布包出门时，还是忍不住在楼道拐角的全身镜前，多停留了两秒。

　　夏日的黄昏漫长而温柔。

　　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粉色的渐变，风里有栀子花初开的甜香。

　　白野走在去综合楼的路上，脚步不疾不徐，心跳却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小兔子，咚咚地敲着胸腔。

　　冷静点。

　　她对自己说，你是去讨论设计，不是去约会。

　　可越靠近那栋玻璃幕墙在夕阳下闪闪发光的建筑，那句自我告诫就越显得苍白无力。

　　综合楼的咖啡厅面积不大，却因出色的挑高和整面的落地窗显得开阔通透。

　　此时人不少，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烘焙的焦香和低低的交谈声，背景爵士乐悠扬。

　　白野一眼就看到了靠窗位置的俞风兮。

　　他坐在那里，面前摆着一杯喝了一半的冰美式，杯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

　　他正看向窗外的校园景色，侧脸在夕阳余晖中显得格外清晰，下颌线绷着，带着惯常的冷淡。

　　不远处，两个女生正互相推搡着，似乎想上前搭讪，却被他周身散发的“生人勿近”气息劝退。

　　白野的脚步顿了顿。

　　他果然很受欢迎。

　　她深吸一口气，走过去。俞风兮似乎察觉到有人靠近，转过头来。

　　在看到她的瞬间，他眼中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了一下，像是平静湖面投入一粒小石子，漾开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他立刻站起身。

　　“抱歉，等很久了吗？”白野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自然。

　　“没有，刚到。”俞风兮回答，声音比线上对话时似乎柔和了一丁点。

　　他动作略显匆忙地将手边的咖啡杯往自己那边挪了几寸，像是要清理出更多的桌面空间。“你喝什么？我去点。”

　　“冰拿铁就好，谢谢。”白野放下帆布包，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

　　等待他去吧台的短暂时间里，白野忍不住观察他的背影。

　　还是那件浅蓝格子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线条干净的手腕。他点单时微微侧头，颈部的线条利落，喉结随着说话轻轻滚动。

　　她忽然想起排练时唐君言的脖颈——舞者的那种修长与柔软，带着古典的韵律感。

　　而俞风兮的，更像建筑图纸上用炭笔果断拉出的直线，坚硬，明确，没有任何多余的弧度。

　　不同的，完全不同的。

　　“你的咖啡。”俞风兮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他将杯子轻轻放在她面前，杯壁上同样挂满冰凉的水珠。

　　“谢谢。”白野收回心神，从帆布包里拿出厚厚的黑色速写本，翻开到做了标记的那几页。“关于路教授定的‘冥想空间的光影’主题，我大概想了三个可能的方向，都是草图，比较粗浅……”她开始讲解，手指点在图纸上，语速因为紧张而有点快。

　　俞风兮听得很认真，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随着她的指尖移动。

　　当白野讲到第一个方案——一个通过顶部狭长天窗和内部反射水面，制造出随时间移动的、如同“光之河流”般效果的静谧空间时，他的眼神明显亮了一下。

　　“这个想法很有意思。”他开口，声音里带着专业的审慎，“利用水面的波动反射，让静止的光产生流动感，很契合‘冥想’所需要的动态静止氛围。不过，水面蒸发的湿气控制，以及天窗防尘防水处理，需要考虑。”

　　得到肯定，白野松了口气，讲解也流畅起来。“是的，这是我列出的几个技术难点。”她翻到下一页，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计算公式和材料备注。

　　俞风兮接过速写本，仔细看着那些笔记。

　　他的手指修长，指节分明，翻动纸张时动作很轻，像是怕弄皱她的心血。白野注意到他的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指尖有淡淡的、长期握笔留下的薄茧。

　　“你考虑用双层low-e玻璃配合微气候系统？”他指着其中一行小字问。

　　“嗯，参考了一些生态建筑案例，觉得可以尝试。”白野凑近了些，手指也点上去解释，“这里，我计算过夏季正午的太阳入射角……”

　　她没注意到，两人此刻的距离近得过分。

　　她的发丝几乎要拂过他的手臂，而她身上那股熟悉的、雨后青草般的洗发水味道，再次清晰地飘进俞风兮的鼻尖。

　　他的目光从图纸上移开，落在她因专注而微微颤动的睫毛上，落在她讲解时下意识轻咬的下唇上。

　　那唇上涂了很淡的颜色，在咖啡厅暖黄的灯光下，泛着柔软的光泽。

　　她的眼睛……在讲到喜欢的设计时，亮得惊人。

　　俞风兮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方案本身，喉结却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计算很细致。”他的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第二个方案呢？”

　　讨论持续了近两个小时。

　　从光影设计到结构可行性，从材料选择到空间序列，他们竟然意外地合拍。

　　白野发现，俞风兮虽然话不多，但每句都切中要害，而且他从不否定她的想法，总是先肯定亮点，再提出建设性意见。

　　这种被尊重的感觉，让她逐渐放松下来，甚至开始享受这种纯粹的专业交流。

　　窗外天色完全暗了，路灯次第亮起。

　　“差不多了。”俞风兮合上自己的笔记本，“初步方向就定‘光之河流’，接下来分工细化模型和计算书？”

　　“好。”白野点头，收拾东西时，才感觉到肩膀和手腕的酸涩，她轻轻活动了一下。

　　这个小动作被俞风兮捕捉到了。

　　他顿了顿，说：“下周末前，我把结构计算部分做完发你。”

　　“那我负责深化空间模型和渲染图。”白野背上包，“那……我先回去了。”

　　“嗯。”俞风兮也站起身，“一起走吧，顺路。”

　　白野微怔。

　　她记得男生公寓和女生公寓并不完全顺路。

　　但他已经拿起了自己的东西，走到了她身侧。

　　咖啡厅的门被推开，夜风涌进来，带着夏日夜晚特有的温热和草木气息。

　　两人并肩走在校园小径上。

　　路灯将影子拉长又缩短，周而复始。

　　一开始是沉默的，只有脚步声和远处球场的喧哗。

　　“话剧排练，还顺利吗？”俞风兮忽然开口，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白野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问这个。“……还好。下周就要彩排了。”

　　“唐君言，”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是个很好的演员。”

　　“是的，他很专业。”白野回答，觉得这个话题有些微妙，“你也……看话剧？”

　　“偶尔。”俞风兮的声音很淡，“路教授有时会赠票。”

　　又是沉默。

　　但这次的沉默，似乎和刚才有些不同。

　　快到宿舍区岔路口时，白野停下脚步：“我到了，从这边走。谢谢你今天……嗯，还有咖啡。”

　　“不客气。”俞风兮也停下，看着她。

　　路灯在他身后，他的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眼睛依然很亮。“合作愉快，白野。”

　　他叫了她的名字，不是“白同学”。

　　白野的心跳猛地快了一拍。“……合作愉快，俞风兮。”

　　她转身走向女生公寓楼，脚步有些快。

　　直到走进楼门，刷卡，踏上楼梯，她才敢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清瘦的身影还站在岔路口的路灯下，静静地，朝着她离开的方向。

　　见她回头，他似乎动了一下，然后才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很快融入夜色。

　　白野靠在冰凉的楼梯扶手上，手按着胸口，那里还在不规律地跳动着。

　　咖啡厅里他专注的眼神，讨论时他偶尔掠过的目光，还有刚才路灯下那句“合作愉快，白野”……是她多想了吗？

　　夜风从楼道窗户吹进来，带着她发间残留的、那缕极淡的雪松须后水的气息——是他身上的味道，不知何时，悄悄染在了她的开衫上。

　　她低头，闻了闻袖口。

　　然后，脸慢慢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