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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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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收回手,动作自然,没有半分尴尬,反而就势抱臂,仔细打量了她一下,“嗯,外形气质是贴的。不过,你对一出戏的道具都这么苛刻,演起戏来会不会……”
“会不会太较真?”白野接过话头,语气平淡,“可能、如果演戏也像做设计一样,需要精确和逻辑的话。”
唐君言笑了,笑声低低的,很好听。“我喜欢较真的人,特别是,”他指了指那盏路灯,“能把较真用到点子上的人。刚才李晓大概跟我提过你,说你可能不太愿意。但现在,我有点期待和你对戏了,白野同学。”
他的态度坦荡而直接,赞赏就是赞赏,好奇就是好奇,没有过度热络,也没有因为她刚才的“挑剔”而露出不快。
这种建立在专业认可上的平等交流,让白野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
“君言!白野!过来一下,导演要讲戏了!”李晓在舞台另一边喊。
唐君言对白野做了个“请”的手势。
两人并肩走向舞台中央。
靠近时,白野闻到他身上有一股很淡的松香气息,混合着干净的皂角味,大概是练功后沐浴过的清爽。与那天在教室门口擦肩时,俞风兮身上那种混合了阳光棉布和冷冽墨水的复杂气息截然不同。
导演是艺术系的一位年轻老师,讲戏干脆利落。大致说完背景和第一幕的走位后,便让唐君言和白野试着走一遍开场相遇的戏。
剧情很简单:1937年春夜的上海街头,留洋归来的女建筑师范映雪,在路灯下核对一张受损的建筑图纸,偶遇刚采访完罢工工人、满心愤懑的报社记者顾清明。两人因对“城市未来”的不同看法发生短暂争论,却又在彼此眼中看到相似的、不肯熄灭的光。
没有台词,只是走位和找感觉。
“我们从舞台两侧分别上场。”唐君言低声说,进入状态很快,刚才那种明朗的笑意收敛,眉宇间多了几分属于角色的、忧国忧民的沉郁。
白野点头,走到指定位置。
灯光调试后,一束暖黄的光模拟出路灯的效果,笼罩住她。
场记板敲响。
白野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台下那些观察的目光。她低头,想象自己手中拿着一张珍贵的图纸,指尖虚拟地抚过纸面,眉头因看到破损处而轻轻蹙起。她绕着那盏被她“纠错”过的路灯缓缓走了半圈,步态下意识地调整得比平时更沉稳一些。
与此同时,唐君言从另一侧上台。
他的步态立刻变了,不再是舞者那种轻盈的控制感,而是带着一种知识分子特有的、略显急促又心事重重的步伐。他微微低着头,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径直走向路灯,差点撞到正在看图纸的白野。
两人同时警觉地抬头,目光在空中相遇。
那一瞬,白野看到了唐君言的眼睛。
戏里的顾清明,眼睛里有疲惫,有未被磨平的锐气,还有一丝因被打扰而生的不快。
而唐君言本人那双含笑多情的眼睛,此刻全然被这些情绪覆盖,真实得让她心头微震。
她也迅速调整自己,眼神里带上属于苏映雪的疏离与戒备,以及一丝被打断专业思考的不悦。
她微微后退半步,将虚拟的图纸下意识往怀里收了收。
没有言语,但一种微妙的、充满张力的气氛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连旁边围观的学生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好!就是这个感觉!”导演的声音打破寂静,带着惊喜,“眼神很有戏!白野是吧?第一次演?状态抓得很准啊,那种知识女性的清冷和固执,有了!”
白野回过神来,刚才那种“入戏”的感觉瞬间抽离,尴尬和后知后觉的紧张慢慢涌上。
她抿了抿唇,没说话。
唐君言也放松下来,又恢复了他本人的模样,对她笑了笑,低声说:“看,你没问题的。建筑图纸和舞台走位图,本质上都是‘空间语言’,你懂空间,就懂了一半的戏。”
这话说到了白野心里。
她点了点头,第一次对排练生出了一点模糊的信心。
也许,这真的可以当成一个特殊的、关于“空间与人物关系”的设计课题来完成?
排练继续进行,主要是唐君言和其他配角的戏份。
白野坐在台下,看着舞台上那个挥洒自如的身影。
他显然经验丰富,台词清晰,情感饱满,肢体语言极具感染力,却又完美地控制在角色所需的范围内,不会过度炫技。这是一个非常专业、也非常迷人的合作者。
中途休息时,唐君言很自然地坐到她旁边的椅子上,递给她一瓶未开封的水。“累吗?”
“还好,看你演,学到了很多。”白野实话实说。
“互相学习。你对那个时代建筑细节的了解,帮了我大忙。顾清明这个记者,其实也该对城市风貌有观察。”唐君言拧开自己那瓶水,喝了一口,喉结滚动,“对了,刚才看你核对图纸那个小动作——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纸边,是设计过的,还是本能?”
白野愣了一下:“本能,我画图思考时,有时会这样。”
“很好的细节,可以保留。”唐君言微笑,“演戏有时候就是挖掘和放大这些真实的本能。”
他们的对话自然而顺畅,围绕着角色、细节、历史背景展开,避开了任何可能令人不适的私人领域。
白野感到一种久违的放松,就像和一位思维同频的队友讨论方案。
她没有注意到,排练厅那扇厚重的隔音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了一条缝隙。
缝隙外,走廊昏暗的光线下,俞风兮静静站在那里。
他本是路过活动中心,去实验室取一份忘带的资料。鬼使神差地,听到三楼隐约传来的钢琴声和对话声,脚步便停住了。宣传栏上崭新的《春风夜归人》海报刺入眼帘,女主角的名字后面,赫然写着“白野”。
推开门的瞬间,他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暖黄的舞台灯光下,穿着黑色练功服的唐君言微微侧身,正对坐在椅子上的白野说着什么,笑容明朗,姿态放松。
而白野仰着脸,神情专注,偶尔点头,马尾辫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两人之间流动着一种融洽的、旁人难以介入的气场。
俞风兮的目光落在白野侧脸上,看她因为对方的话而微微睁大的眼睛,看她接过水瓶时指尖无意间的触碰(尽管很快分开),看她脸上那种在建筑课堂之外、罕见的、专注于“另一件事”的神情。
他的手指慢慢收拢,握紧了手中实验室的门禁卡。
冰冷的塑料边缘硌着掌心。
排练厅里传来导演喊“继续”的声音,唐君言起身,很自然地虚扶了一下白野的椅背(尽管并没有碰到她),然后快步走向舞台中央。
俞风兮后退一步,悄无声息地,将那条门缝完全合拢。
走廊重新陷入昏暗与寂静,只有远处其他活动室隐约传来的嘈杂。
他转身离开,脚步比来时更快,更沉。
书包带子不知何时被他自己绕紧,勒在肩上。
海报上,白野穿着民国女学生装的照片,笑容清浅。
那蓝色,蓝得有些刺眼。
就像她骑车掠过香樟树下时,那一闪而过的、裙摆逆行的天空。
排练结束时,已近晚上九点。
白野和几个同学一起走出活动中心。初夏的夜风带着凉意,吹散了刚才在室内积聚的微热和紧张。她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心里还在回味着最后一场对戏时,唐君言那个极具冲击力的、饱含失望与希冀的眼神。
“感觉怎么样?”李晓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
“比想象中……有意思一点。”白野斟酌着用词,“唐君言很专业,跟他演戏,有安全感。”
“是吧是吧!我就说!”李晓雀跃起来,“他可是我们学校的戏剧大神,有他托着,你肯定没问题!而且他脾气特别好,一点架子都没有。”
脾气好,没架子。
白野想起他认真听她纠正道具时的样子,还有讨论角色时那双发亮的眼睛,点了点头。
至少目前看来,这是一个令人舒适的合作伙伴。
她们在路口分开,白野走向车棚,去取自己的自行车。
夜晚的校园安静了许多,路灯将香樟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地上,如同墨色晕开的抽象画。她推着车,慢慢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脑海里交替闪过舞台灯光、民国街景的草图、唐君言含戏的眼睛,以及……一些更零碎的、关于建筑线条与人体姿态关联的模糊思绪。
路过北教学楼时,她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四楼那间熟悉的阶梯教室窗口。
一片漆黑。
这个时间,当然不会有人。
她收回目光,正要继续前行,却看见教学楼侧门走出一个人。
浅蓝的格子衬衫,在路灯下变成了灰蓝色。清瘦的身影,手里拿着一叠似乎是图纸或文件的东西。
俞风兮。
他也看到了她,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两人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中间是流淌的夜色和摇曳的树影。
谁也没有先开口,谁也没有移开视线。
时间仿佛被拉长。晚风穿过他们之间的空间,带来远处桂树若有似无的甜香,还有他手中纸张淡淡的油墨味。
最终,是白野先动了。
她对他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毕竟,是同系同学,还在同一间教室上过课。
俞风兮也点了点头,动作轻微。
他的脸在光影交界处看不太真切,只有那双眼睛,似乎比平时更黑,更深。
然后,他转身,朝着与她宿舍相反的方向——大概是实验室或研究生公寓的方向——走了。
步伐平稳,很快融入更深的夜色里。
白野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片刻后,才重新推起自行车。
风更凉了一些。
她忽然想起排练厅里,唐君言身上那股温暖的松香。
而刚才擦肩(甚至算不上擦肩)时,俞风兮带来的,依旧是那种熟悉的、混合着纸张与冷冽夜风的气息。
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两种迥异的气息。
车轮碾过地面,发出规律的沙沙声。
白野骑上车,朝着灯火通明的宿舍区驶去。
她不知道的是,在转身走入实验室大楼阴影中的那一刻,俞风兮停下了脚步。
他背靠着冰凉的墙壁,仰起头,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夜风里早已消散殆尽的、那缕极其淡薄的、属于她的气息。
手中紧握的图纸边缘,悄然留下了几道被用力捏出的、细微的折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