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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箭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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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宣钰站在瞭望台上,目送王廷义出征。
幼年送别舅舅,王廷义总是没个正经地抱起自己,说些谈笑的话,好似他不是去上阵杀敌,而是去游山玩水。每当回京之时,舅舅会给她带回新奇的物品,于是她从小就见识到了许多边境之物,譬如胡瓜、玉佩还有东珠。
对于这位除了妹妹以外唯一的亲人,他总是不留余力地奉上一切,在为数不多的留京日子里,鼓励她提起刀剑,寓教于乐地教习武学。偶尔正色与她谈及往事的时候,流露出的那么一点伤意,也是淡淡的。
她遥望着千军万马,直到隐没在平原的苍茫里,心里生出了一丝牵挂。
宣钰一转身,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人乌黑的双眸。
那人拱手作揖,说:“参见湘平公主。”
他头戴梁冠,身着赤色朝服,手执一柄象白笏板,眼中似是含笑。
宣钰回忆起昨日的朱雀大街,想起这是见过的那位裴府长子。
“裴公子。”
她微微颔首,听到他出声询问:
“昨日殿下,是对臣的进献不太满意吗?”
宣钰如实说:“满意。只是送礼之人居心叵测,我不敢轻易收下。”
裴元章见状一笑。
“臣对殿下一片赤心,殿下回京之前,斗胆向太子打听过一句,所以才购入了这件珍品。”
他稍作停顿,眼中似是浮光闪动。
“臣如此行事,只为博得殿下一笑,殿下忍心辜负臣的心意?”
他语气近乎柔和,维持着谦卑的姿态,言辞恳切里表现出的意图,却让人觉得难以窥探。
宣钰站在原地,忽然心想。
如果裴晔是清高冷冽的松竹,那裴元章就是深不可测的潭水,喜怒不形于色,城府可谓高深。
她收回思绪,平声道:“你只身来到这里,就是为了问我这些?”
“非也。”
他淡笑一声,将笏板放入袖中。
“王将军和臣昔日同窗,臣今日来看大军出征,碰巧遇上公主而已。”
她见裴元章气宇轩昂,看似也不过三旬的年纪,足足小了舅舅一旬,顿时觉着同窗的说法有些扯淡。
裴元章如同看穿了她的心思,说:“臣十岁即入翰林研学,公主不信,也是情有可原。”
“若是如此,”她想了想,有些勉强地说了句恭维的话,“裴公子真是天资聪颖。”
“虚名而已,臣不敢当。”裴元章应道。
宣钰朝后转身,从鳞次栉比的房屋开始眺望,落在最北端的广袤平原上,见大军已然离京,那象征着燕军的战旗随风高扬。
她凝神之际,听见身后人稳声开口。
“臣有追随东宫之心。”
温煦的晨晖倾泻而下,衬得他意气风发。
裴元章毫不掩饰地表露立场,让宣钰登时回过头去,神情错愕。
裴氏往上一代,与定王母族的关系源远流长,裴氏效忠定王,是多年不变的事实。
裴氏从前有过私自倒戈的族人,但家风素来严谨,对于此事向来家法伺候,更有甚者落到了驱逐出府的地步。
而他这番说辞,又是意欲何为。
宣钰沉默了一瞬,说:“这是你的意思,还是裴氏宗族的想法。”
“是臣一人私心。”他顿了一下,补充道,“臣并非信安侯亲生血脉,名义上是裴府长子,实际并无入族谱,来日娶妻生子,自会另立门户。”
宣钰对裴府家事略有耳闻,据说这位侯府当家的谢夫人,有一段难以启齿的过往。
裴定安成家很晚,正妻并不是初婚,对于裴元章的身世,坊间窗下流传过无数的窃窃私语,燕都所有人都知道,侯府这一代的亲生子嗣,实际仅有裴晔一人。
至于裴元章的生父究竟是谁,想必也成了他们族中避而不谈的秘密。
当今朝代,士族承爵是以嫡长子优先,可是裴元章血统不正,自然没有继承的资格。这也是身为次子的裴晔,为什么能越过兄长成为世子的原因。
“臣与公主今日算是相识,”裴元章双手拢在袖中,“若是公主赏光,可否去寒舍一叙。”
宣钰微微一笑,顿时对这位世家公子起了兴致。
“好啊。”
二人分别乘坐马车,到了信安侯府门前。
侯府是御赐宅院,比起寻常官邸,更显恢宏大气,宅院占据着得天独厚的位置,走进院落中庭,就能看见皇宫的红墙碧瓦。
宣钰踏入后院,里头清寂,只有几位扫雪的仆人,四处栽种竹林,叶上覆了少许薄雪。
她侧眸看向右侧的院落,透过敞开的屋门,看见里头站着两位男子,其中一位手握弓箭,就要朝着前方拉弓。
宣钰望着二人的身影,觉得越看越眼熟,正要出声询问裴元章,眼前的一幕,登时让她大惊失色。
只听见“咻”地一声,离弦的箭矢犹如流星飞射,倏地撞破疾风,笔直地朝她飞射而来。
玄袍男子飞身跃下,他手握长剑,猛地劈手格挡,刀尖与箭身碰撞的瞬间,箭矢改变了原本的方向,朝侧方射去。
箭矢擦过她的袖袍,飞向了身后的竹林,接着传来一阵清脆的响声,钉在后方的一棵竹子上,随着突如其来的冲击,上头簌簌掉下一阵碎雪,落在了宣钰的发髻、还有裴晔的剑上。
她身形不稳,就要朝后倒去,裴晔当即上前一步,继而堪堪一握,扶住了她柔软的腰肢。
裴晔的手心沁出了一阵薄汗,他紧绷的全身在看到宣钰站稳之后,才稍许地松懈了下来。
宣钰呼吸微促,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裴晔松开了手,神情自若地站在一旁。
这时候,射箭那人奔上前来。
“钰儿?”
定王宣绥见她出现在这里,神色惊讶地放下长弓。他伤势未愈,身上还缠着绷带,显然是那日为了应战刺客,受了不少皮外伤。
宣绥对着宣钰上下端详了一遍,确认她没被弓箭所伤,这才松了一口气。
裴元章也是心惊胆战,若是公主受了什么伤害,他不好和东宫交代。他缓了片刻,对宣绥作揖:“定王殿下。”
他对宣绥的到来毫不意外,往日定王常来侯府,时不时就要小住几日。
宣绥陷在懊悔当中,不甚注意一旁的裴元章,自顾自地说:
“我就不该朝这边射箭。”
裴晔沉声说:“是臣的过错,臣陪同王爷拉弓,不知公主尊驾,让公主受惊了。”
宣钰扬了扬头顶的碎雪,觉着自己也没受伤,于是没当回事。
裴元章见状说:“既然如此,臣带殿下先进屋吧。”
裴晔望着二人进去的身影,他摩挲了一下指尖,上头还残留着余温。
这么一场闹剧过后,宣绥也没了拉弓的兴致,拉着裴晔进了屋内叙旧。
他其实大多时候,都不愿提枪拉弓,若不是裴晔有心要教,早早就上榻歇着去了。他为人风流倜傥,放着府里的娇妻美妾不碰,一回京又有了纵情声色的念头。
宣绥在皇上的鞭策下,不得不披着天潢贵胄的身份,做着衣冠楚楚的定王殿下。可他心知肚明,知晓自己只适合做个纵情山水的闲王,身后势力多有规劝,他表面言听计从,其实只当左耳进右耳出。他与宣钰虽不是一母同胞,但兄妹俩的叛逆倒是如出一辙。
“我看你这大哥,”宣绥往嘴里扔了颗松子,“怕是要离心离德。”
裴晔对这位兄长,向来关系疏远,甚至因为一些过往之事,有些心生嫌隙。
裴元章无端带公主回府交谈,拉拢之心不言而喻。
他似是想起什么,目光冷漠地说:“他身后有母亲拥护,做什么不成。”
宣绥喝了口酒,接着放下酒盏,侧眸看了一眼裴晔。
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心道这小子年纪轻轻的,又端起了冷若冰霜的架势。
“我私心认为,你母亲虽然平日有失偏颇,但她到底是牵挂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