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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回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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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数日的长途跋涉,马车抵达了京城。
裴晔从马上跃下,走到宣钰的马车前,待她下来,便跟随在身后,踏入了皇宫之内。
面前迎上来一位太监。不同于寻常宫人的卑躬屈膝,他头戴三山帽,身穿绛色补子,腰间系着御赐玉带,端是往那一站,就让人觉着气度不凡。
太监正要朝宣钰请安,她视而不见,径直绕进了宫檐。他顿了片刻,如同意料之中,神色平静地朝前走去。
裴晔正要作揖,却见那太监先行还礼,恭声道:
“奴婢名唤奚瑾,原先是在十二监当差,年前刚提任司礼监掌印。裴世子常年在外征战,许是看奴婢眼生吧。”
他正色答道:“是有些眼生。”
奚瑾温和一笑,说:“皇上听闻裴世子回宫,一早便在御书房内等候了,劳驾世子随奴婢走。”
“还请公公带路。”
二人走到御书房时,宣钰已经站在殿前。
宣钰听见脚步声,稍许侧眸,看见一抹玄色的袍角。
她摆弄着身上的披帛,慢条斯理地说:“我那日在燕平关,穿过一件你的外衫,改日会让人做件新衣,送去信安侯府。”
裴晔思索了片刻,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初见那日,思危给她披的那件白色外衫。
“只是一件衣物,公主不必……”
裴晔对上她的目光,话语哽在了喉中。
他们交谈间,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钰儿。”
宣钰循声看去,侧边宫廊站着一位男子。其人身形颀长,目若朗星,穿着一身玄色袍衫,既不失华贵气质,又显得他尤其威严。
此人名唤宣靖,正是当今太子。
宣钰提袍奔上前去,沉静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动容,杏眸泛起微光。
太子揉了揉她的脑袋,面色平和:“我听闻和亲遇险,这半月来忧心忡忡,如今见到你无恙,总算是心中释然了。”
“让四哥担忧了,承蒙裴将军所救,我一切都好。”
太子朝后看去,与裴晔相视一眼,神色变得不自在。
裴晔朝他拱手作揖,太子冷冷地垂了下眼,也不回礼。
他怔了片刻,颔首并不多言。原是想开口道几声谢,只是一想到此人不仅与他政见不合,又和定王私交甚好,便不愿做出回应。
“你还要面圣,不宜耽误时辰,且先跟随裴世子去吧。”
御书房外,淳文帝负手正立,俯视着跨上玉阶的二人。晌午时分的阳光倾泻而下,落在那龙袍的金色纹样上,镀上了一层耀眼的光彩。
二人同时行礼,淳文帝直视着宣钰,眼神里既没有暌违已久的忧思,也没有失而复得的喜悦。
宣钰抬眼,触及他淡漠的面容,神韵之间并无波动。她作为最不受宠的公主,自母亲逝后,鲜少见到皇上,而这样的情形,她仿佛已然见惯。
他不打量宣钰,低头摆弄着袖袍,漫不经心地说了句:
“此次路途艰苦,湘平可曾有恙?”
宣钰轻声说:“谢父皇挂怀,儿臣并无受伤。”
他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朕要与裴卿商议政事,你在此处听候吧。”
淳文帝落下话,仍旧没有正眼看她,转身迈入了殿内。
御书房内点着沉香,淳文帝坐在凭几前,宫人侍奉一侧,为裴晔斟了一杯清酒。
“此次北上剿匪,你作为主将,是为功臣,朕会命人着重封赏。”
裴晔道谢后一饮而尽,听见天子又说。
“朕听闻,你抓获了的起义军首领,说是受人指使劫掠车队?”
他应是,将罪状和供词一并呈上,详说了韩平山的劫亲动机。
淳文帝看过供词,眉间积郁,脸色不大好看。
他翻到后面,定神在了一人的名字上面。
“北诏太傅,庄望止。”
淳文帝顿了一下。“朕听闻他扶持新帝篡位,是位有手段的能臣。”
他看到末尾的“受刑而死”四字,登时把纸张摔在地上,抬目看向裴晔,明显是动了怒气。
“韩平山罪大恶极,能死在你的手上,算是轻饶他了。”
这话的言外之意,无非是在斥责他下手没有轻重。
裴晔当即俯首:“是微臣的罪过。”
“朕念在你劳苦功高,还将公主平安护送回京,便不追究了。”淳文帝似是想起什么,忽然冷笑一声,“那丫头向来任性,路上可不安分吧?”
“皇上多虑,公主知礼,一路上很乖顺。”
裴晔抬起头,捕捉到了淳文帝眸底闪过的一丝厌恶。
“两国和亲,本该是桩美谈。陪嫁车队近百人,都是朕亲自挑选的宫廷护卫,却在出境前夕全军覆没,放眼燕朝上下近百年,都未曾有过此等先例。但是宣钰和定王,竟还能活着回来,倒是叫朕意料之外。”
提及宣绥,淳文帝心中略有担忧,问道:“定王现在如何?”
“定王殿下是在与叛贼交战时,受伤摔入了山林之中。前几日在越州郊外找到他,伤势没有大碍,如今已在回京途中。”裴晔答道。
淳文帝端坐龙榻,想起此次祸端,轻叹一声,说:“定王护送不力,朕对他失望至极。你让他今后好好养伤,朝中事宜就不劳他操心了。”
裴晔垂眸不语。淳文帝对定王向来不太看重,觉得他资质平庸,毫无天潢风范,经此一事,想来圣眷更减。
淳文帝撑着凭几,思虑道:“传闻北诏新帝杀伐果断,如今是多事之秋,两国近期必有一战,朕要想想对策才是。”
裴晔下跪叩首,说:“皇上,臣愿替定王殿下将功折罪,亲自领兵迎战北诏。”
淳文帝面带笑意,目光却很漠然。
“朕并非不看好你,只是你今年不过才十八岁,到底还是少年心性,况且才回京不久,朕哪能让你频繁作战?交给王廷义便是,奉宁侯功绩卓越,朕对他很是放心。”
君心难测,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于是识相地噤声。过了片刻,奚瑾走进殿内,侍立一旁。
奚瑾凑上前去,低声道:“皇上,可要传唤湘平公主?”
淳文帝笑容顿失,面上积了些阴沉。他沉默须臾后,缓声说:“带上来吧。”
言罢又看向裴晔,“裴卿先退下。”
奚瑾转身出门,正要传唤湘平公主,隔着窗棂见远处宫廊上奔来一位男童,身后有两名宫女,提袍紧随着男童,唯恐他不慎滑倒。
他莽撞奔跑,和刚出殿门的裴晔撞了个满怀。
男童揉着发红的额头,脸上积了怒火,待抬头看清来人,神色一变,说:“裴二叔。”
裴晔弯下腰,正要拉他起身,奚瑾已然跨出门槛,先行将他扶起,温声道:“皇孙殿下,可曾撞疼?”
男童见到奚瑾,立马笑逐颜开,将手搭在他肩上,让他一把抱了起来,“奚瑾,我要见皇爷爷。”
皇长孙宣衡,是宣绥与王妃苏氏的嫡长子,身为燕朝皇长孙,淳文帝从小就将他养在皇宫,繁文缛节倒是没能让他束缚,反而长成了个调皮冒失的小子,可见平日淳文帝对他宠爱有加,连奚瑾都要对他百依百顺。
裴晔站在门口,看奚瑾抱着皇孙跨进了殿门。皇孙伏在背上,和门前的宣钰对视时,脊背明显地颤动了一下,继而把头埋深了。
“皇孙看起来,很怕公主?”裴晔说道。
宣钰讶然,把手拢进袖中,想了许久,才说:
“有一回在定王府上,我看他鞭挞弈儿,把人打得浑身是伤,就斥责了他几句,让他父王揍了一顿。想来是因为此事,对我心生芥蒂了。”
她口中的弈儿,是定王的庶次子宣弈。
宣钰觉着这孩子都快十岁了,还是个窝里横,在皇上面前装得乖顺,对待自己的弟弟却是心狠手辣,因此从没给过他好脸色。
也许是和皇孙相处不睦的原因,淳文帝对她也是越看越不顺眼。
她刮了下鼻梁,想起这事过后,皇帝给他的处罚,不免背后一阵寒凉。
谁知这时,裴晔很不识时务地问了一句:
“今上如此宠爱皇孙,没有责怪殿下吗?”
宣钰神色一变,在他冷峻的面容上扫视了一遍,正色说:
“裴世子,你僭越了吧?”
语气冷淡,透着出其不意的疏离。
他以为公主动怒,于是垂首作揖,向来沉静自持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不易察觉的慌乱。
裴晔心如乱麻,想着该说些什么赔罪的体己话,却一时语塞,等来的是漫长的寂静。半晌后,他终于忍无可忍,抬头却见刚才还在原地的湘平公主,早就扬长而去了。
他望着远处那抹倩影,眸光一深。
宣钰走到偏殿的门口,让宫人叫太子出来。
她想起刚才的场面,内心生出了一种微妙的快感。
太子走出殿门,看见她面上挂着不明所以的笑,问道:“笑什么呢?”
她避而不答,让太子摸不着头脑。
二人走在宫廊,听见不远处的御书房外,响起一阵女子的呜咽声。
宣钰顺着那声音望去,见奚瑾站在阶上,他皱眉背手,神情有些不悦。
“何事喧哗?”
小太监拖着一名宫女,听到掌印问话,当即撒开了手,跪地答道:
“奚掌印,这宫女白天偷窃了林嫔娘娘的东珠,娘娘震怒,命奴婢把她拖下去,找个没人的地方淹死。”
那宫女被扼住咽喉,泪水津液淌了一地,见状扯住奚瑾的袖袍,说:“奚公公,不是这样的!求您救救奴婢吧,求您救……”
奚瑾望着面前磕头求饶的宫女,眸光一沉。
求饶声戛然而止,取代的是一阵凄厉的惨叫。宣钰循声看去,见奚瑾拔出袖刃,生生削断了宫女的脖颈,流淌的鲜血登时刺痛入眼。
宣钰和太子别过头,有些不忍直视。
“不知礼数的东西,还不滚下去!”
奚瑾眉间阴鸷,厌嫌地瞧了眼沾血的衣角。太监噤若寒蝉,慌忙间把人拖走,鲜血沿路淌了一地。
两三名宫人提桶奔来,飞快地擦拭着地面的脏污。
宣钰看向擦地的宫人,问身边的太子:“奚瑾平常都这般狠戾吗?”
“这位奚掌印,可是个狠角色。”
太子望着奚瑾的背影,目光里隐约透着担忧。
“奚瑾行事决绝,很受父皇器重,宫人们惧他,又敬他。年前到如今,我见他处决过不少人,平日有人冲撞了他,都没有好下场。”
他说完,看向宣钰,神色变得柔和。
“随我去趟东宫吧。你四嫂听说你要回京,夜夜向我吹枕边风,说要与你好好叙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