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退亲 ...
-
外头没有下雪,但刮着风,许是地处北方,即便阳光倾洒,也盖不住这料峭春风带来的寒意。
宣钰坐在一处破庙的石墩上,她双手冻得通红,想起昨晚把外衣给了那人,自个儿就在这四处透风的庙里,挨冻到了天亮。
正如此想着,面前忽然闪过一道灰影,一件缝着补丁的披风从天而降。
宣钰盯着那件破披风,犹疑了没一会儿,就伸手捡起来,披在了自己身上。
思危藏在破庙后面,揪起了身边玄袍男子的衣领,低声说:
“谁让你丢的披风?”
男子摊手状作投降,说:“好弟弟,你体谅点,我见不得姑娘挨冻。”
他名叫居安,从小与思危一同侍奉裴晔。不同于克己守礼的思危,他平日没个正经,时常闯出小祸。二人性情不同,常常斗嘴,却依旧情同手足。
半晌过后。
咕咚一声,雪地里滚来几块银子。
宣钰定神看了一会,发现四周无人。
“……”
她面不改色地捡起了这笔意外之财。
一边暗处,思危敲了下居安的头,忿声说:
“蠢货,你还扔钱过去,这下更暴露了。”
居安揉了揉头,对这样的敲打已经习以为常。
“世子让我们跟着,总不能让公主饿肚子吧。”
二人争论间,见宣钰站了起来,当即停止了说话,谨慎地跟在后头。
宣钰走进街巷,停在了一家包子铺前。她让店家包几个肉包,等候间,听见不远处的角落又传来窃窃私语。
“看来公主是真饿了。”居安看着蒸笼飘上的热气,咽了咽口水。
“我看你也是。”思危倚着墙,面容冷淡。
思危说完,见宣钰视线朝这边看来,登时拽住居安的手腕,一同躲进了墙后。
过了片刻,传来一阵踩雪的窸窣声。二人察觉不妙,当即转身要跑,岂料宣钰开口叫住。
“二位兄台,馋我这包子了?”
居安转过身来,未见其人,面前先抛来一个肉包。
他灵活接住,啃了一口,看见宣钰站在雪地里,微风吹起发梢,犹如画中仙子。
宣钰看着他身上的玄色深衣,问道:“刚才这件披风,也是你的?”
居安看着那件破旧的披风,忽然有点不好意思,说:“哎公主,别嫌属下家贫,这披风补丁虽多,但好在暖和啊。”
“那我就穿着了,改日还你。”
她把剩下一个包子抛给了思危,见二人冻得哆嗦,又说:
“二位跟我一路,陪我挨饿受冻的,多少累了吧?回去吧,告诉你们主子,我跑不远的。”
居安把包子吃完,呼了口热气,看宣钰渐渐走远。
他碰了下身边的思危,说:“危哥,还要跟吗?”
“跟远点,别再被发现了。”
思危见她就快要消失在苍茫里,当即拉着人小跑过去。
宣钰掂了掂手上的银钱,觉着那小子倒是心善,自己穿破烂的披风,还有闲钱接济别人。
她见风势愈大,不再想风餐露宿,于是走进了一家客栈。上了二楼厢房,就见楼下有抹熟悉的身影,心道这二人吃了她的肉包,还不听劝阻。
宣钰昨夜待在破庙,几乎一宿没睡,此刻刚躺下去,只觉着床板硌人,疲惫但没有困意。
她闭上眼,往事犹如历历在目。
宣钰想起母妃死后的那几年,皇帝把她关在内廷废弃的一处厢房内,不允许任何人看望。
皇帝每隔数月会来看他一眼,只为做一件事。
他面色温和,像是一位慈父,口中重复问着一句话,一如当年春雪降临的夜晚。
“告诉朕,你听见了什么?”
她的沉默在天子眼中冥顽不灵,大门轰然紧闭,等待她的是冗长的孤寂。
时隔许久,她依然能清晰记得,从前暗无天日的三年。
宣钰常常会抬头,仰望残破的屋檐,白天上面会有几只鸟雀,它们发出的啼叫声,是她唯一能感知生机的存在。
而每至深夜,她只能望见阴云滚滚,天际泛着残余的鱼肚白,明明快到黎明的前夕,可是太阳升不起来。
那胸口的旧伤伤及肺部,无时无刻不在隐隐作痛,宫里人冷眼以待,除了太子没有人在乎她的死活。
十三岁那年,太子势力稳固,终于把她从内廷带了出来,让她有了自己的私邸。
太子看着她消瘦麻木的样子,登时心如刀割,他告诉宣钰今后再也不会受到任何伤痛。
可是及笄不到三月,一道和亲的圣旨,击碎了她今后的一切幻想。
宣钰想到这,忽然讥讽地想,不如就这么纵身一跃,好过活在异国他乡。
这荒唐的念头,在她脑海飞闪而过,继而在萌芽的瞬间,就被强行压制了下去。求死不过是懦弱者的托词,她当年在皇帝剑下捡回一命,如今又岂能妄自了断。
如何对得起含恨而死的母亲。
宣钰睁开眼,眸底是一片化不开的墨色。
一刻钟后。
客栈的木梯年久失修,上去的人一多响声就大。她听见外头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外面有人在叩门。
“殿下,你把门栓打开。”居安说。
宣钰应声下榻,屋门敞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冷峻的侧颜。
裴晔下跪作揖,说:
“京中传来圣谕,微臣护送殿下回京。”
他身穿银甲,腰间佩剑,往日披散的墨发,如今束成了高马尾,俨然一幅准备上路的装束。
宣钰看着面前跪地的主仆三人,目光艰难地逡巡了一周,仿佛才理清这话的意思。
“北诏退亲了?”
裴晔应是。
“北诏皇帝驾崩,退婚是由新帝主张的。”
裴晔收到的那封信中末尾,赫然写着“就地斩杀”,他心知北诏不仅是下了决心要退婚,还要与燕朝兵戎相见。
宣钰神色几变,不知该庆幸还是苦恼。
沉寂半晌,她自嘲地笑了一声,说:
“我回到燕都,天下人会怎么看我。”
宣钰话音未落,就觉得这话属实多余。
坊间女子遭遇退婚,无非是旁枝末节,到时风言风语一过,好歹还能许个好人家。可如今消息一出,她就成了燕朝首位还没有抵达异国,就先克死了夫君的公主。
好一个臭名远扬。
宣钰想到这里,就觉得头昏脑涨。她跟着思危坐上车轿,颠簸了一路,才想起定王如今还下落不明。
她倏地掀开帘子。居安高坐骏马,听到动静回头看去,面上浮起疑惑。
“公主,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宣钰平声问:“你们派人去找我大哥了吗?”
居安想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问的是定王宣绥。
“搜寻的事是危哥在管,属下这就去问。”
说罢朝前大喊。思危勒马回首,驻足看向了居安。
“危哥,公主问你,定王殿下的搜寻状况怎么样了?”
思危朝前几步,对着宣钰说:“启禀公主,属下留了一批将士在越州,今早有人说见过定王的踪迹,相信不过多时就能找到。”
宣钰听完,心里才算松了一口气。
日落时分,裴晔让人停止赶路,在附近找了一处落脚的客栈。
宣钰站在树下,透过穿廊的寒风,对上了一双深如寒潭的眼眸。那微妙的情绪来不及窥探,他就淡漠地收回了视线。
她走近了些,“我来还披风。”
裴晔接过披风,低头摩挲了下上面的补丁,认出这是居安的。
“信安侯府好歹是高门显户,怎么让世子亲信穿这种衣物。”
“他家有位病弱的娘亲,因此节俭了些。”他答道。
居安家境贫寒,平日把钱掰成两半花,裴晔昔日接济过他不少,只是每次都以各自名义婉拒了,他知晓居安生性要强,后来也不再提了。
裴晔觉得脖子的刀痕浮现了一股麻意,那夜的经历恍如重现。他沉默了须臾,说:
“你那夜不惜下麻药,就是为了出府闲逛?”
宣钰不置可否。
“想和你交手,试探武力,麻药不过是为了全身而退。”
她微微扬眉,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裴世子该不会记恨我了吧?”
若说毫不介怀,必然是不能的,但他也不至于心生记恨。
他维持着冷静自持的表情,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波澜不惊地说:“微臣不敢。来日回燕都,你我若再交手,可不要惊动了太子殿下。”
宣钰缓缓地笑了起来,算是没料到,他还想再次交手。
“我怕你下手太重,把我打伤了可不成。”
“臣是武将,”裴晔淡笑一声,“但不至于手无分寸。”
裴晔坐在阶上,回忆起那天夜晚,她劈手顶刀的手势,有些似曾相识。
他思索了半天,脑海中浮现出一人的身影。
湘平公主的舅舅,名叫王廷义。
几年以前,王廷义与信安侯私交甚好,他常常抱着酒壶上侯府,偶尔教习裴晔练剑。他生性豁达,可每当提起刀剑,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裴晔看着她月光下的侧颜,忽然心想。
她面庞白皙,柳眉星眼,那双柔夷轻轻地放在膝上,想来此生都没有沾过阳春水。她长得并不像淳文帝,许是外甥肖舅,神韵间那股桀骜不驯的劲儿,倒是和王廷义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