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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竹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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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诏质子,贺韫清。
宣钰并非初次听到这个名字,她思索了须臾,说:“苏大人请他做什么?”
太子妃不谙世事,只靠坊间的传闻,结合这位苏指挥使的平日行径,说:“苏大人向来潇洒不羁,喜爱广交好友,或许只是想认识一二?”
“等过几日,”宣钰放下糕点,用丝绢擦了下手,“我去了便知。”
“苏大人设宴,是因为他前些日子,府中添了一位嫡子。”
提及此处,太子妃垂眸望向小腹,眸光一黯。
宣钰见她略有伤神的模样,知道皇嫂又是因为子嗣一事心生内疚了。
“皇上身边的那位奚掌印,前些日子就来提点过我,说皇上近日为着太子无后一事,很是烦忧。”
太子妃顿了一下,眉头微蹙。
“皇上心急,我又有何法?殿下待我情深,成婚多年也不肯亲近妾室。”
宣钰隐约觉着,她若是再没动静,依着皇帝偏执的心性,怕是要做出什么应激之举来。
“御药房看过皇嫂的身子吗?”宣钰问。
“自是有的,只说我因过去滑胎一事,体寒难孕,只是我这些年喝着汤药,也未见得有何成效。”
太子妃自多年前小产过后,便珠胎难结,即便常年服用御药房的汤药,也是再也没怀过子嗣。
她嫁给储君多年,世人眼中最大的过错,便是没有为太子开枝散叶,好似除却恭淑贤良,她最重要的职责就是诞下皇孙。
皇嗣凋敝,燕朝如今太需要能够继承大统的血脉延续了,王氏并非没有怀过身孕,只是身在风云诡谲的东宫,明刀暗箭防不胜防,太子有心保她,却也不能事事相护。
太子妃沉思一阵,她也不好打搅,觉得时候已到,就告辞离开了。
宣钰送别皇嫂,她望着窗外的暮色苍茫,天色不早,也准备动身回府。
她一开屋门,小厮守在门前,躬身递来了一份拜帖。
宣钰看见落笔之人的名讳,眉头忽然一蹙。
宣钰凝视着这个名字,想起了前几日在公主府,和舅舅的谈话里,提到过这位北诏质子。
“两军交战时,我曾和北诏新帝交手,他御驾亲征,必然是抱有必胜的决心。”
王廷义在这次对战中,初次见识到了这位新帝的杀伐果断。他臂力惊人,打起仗来是不要命的凶狠,可见对于此战的重视,然而他的对手,是身经百战的王廷义,北诏不仅败了,还将边境三城拱手相让,损失可谓惨重。
王廷义获胜的代价,是挨了新帝的两记钢刀。
那伤痕从胸口横亘到腹部,虽不致命,但他为此经受了不少磨难,回京之后在府内修养了半个月,才能下床走动。
这两刀都是拜他所赐。
宣钰看着这可怖的伤痕,只觉得他饱受苦楚。她喟叹一声,忍住不再去看,说:
“如此伤势,想必是用了十足的力气。我听闻北诏新帝的几位兄弟,都是人中龙凤,传闻那位北诏质子,刚进京就生了一场重病,险些没能熬过来。”
北诏先帝平庸,但他膝下那几位儿子,都是个顶个的骁勇善战,其中最出色的,就是这位谋权篡位的新帝,上能治国安天下,下能提刀战群雄。可是贺韫清身为皇七子,也是最小的那位子嗣,竟然孱弱至此,属实出人意料。
王廷义敏锐察觉,新帝甘愿丢失三城,又轻易地交出这位质子,必然会另有所图。
“你若是有机会见到这位北诏质子,切记不可对他松懈。”王廷义特意对她叮嘱。
宣钰收起拜帖,眸光变得晦暗。
她回府之后,宫中传来了皇上要封赏王廷义的消息。
纵横沙场的数年间,王廷义手下几乎没有打过败仗,封狼居胥的盖世将军,实际早已是封无可封,若真要再行封赏,那就只能是授予国公的爵位。
如今是淳文帝登基的第十三年,若是国公之位封赏下去,那王廷义就成了淳文年间,唯一一位荣极至此的武将。比起簪缨世族的信安侯,他的军功并没有更少,为了守护山河,甚至落下了一身病痛,却没有获得如此尊位。
这样的加官进爵,如何能令百官信服?
王廷义自然不能要这赏赐,他若是接下了,就是给自己埋下功高盖主的祸根,势必将会牵连身后的东宫势力。
封赏的圣旨差点盖下私章,王廷义闯入殿内,他请求面圣,却被奚瑾拦在了殿外。
奚瑾站在阶上,好声好气地说:“侯爷,皇上早已决定,这是天子之意,何以朝夕令改?”
王廷义向来鄙夷宦官,对他自然也没好脸色,甚至没有正眼看奚瑾,理了下不太整齐的官服,沉声说:
“我不与你多说,让开。”
奚瑾也不动怒,只是轻笑一声,他往后一退,让人放他进去了。
王廷义伤势未愈,此时火急火燎地进了殿内,忍痛跪首,说:“臣恳请皇上收回成命。”
淳文帝固守己见,让人把奉宁侯架下去,却见他拖着伤躯,跪在金銮殿内,下定决心要一个交代。
淳文帝顾念着他立功,到底给了点耐心,恳切地说:
“朕昨日和内阁商议过了,阁老们都对此事赞同。你加封国公,那是民心所向,如此大的好事,怎么还能让你拒了?”
王廷义见淳文帝眉间戾气,知道他向来独断专行,此刻若是态度生硬,必然会引来祸端。
他纵有万语千言要说,却顾忌着天子的颜面,只能放低姿态,沉默地压低了头,良久后才开口:
“臣保家卫国、平定战乱,从来不是为了一己私欲,行沽名钓誉之事。臣德不配位,没有颜面受此恩赐。”
淳文帝看他跪着,也不叫人去扶,反倒是哼笑一声,说:
“你让别人唤了你十年的‘奉宁侯’,就没想过要再进一步?朕以为你是个追名逐利的,没想到你如此墨守成规,一味地上阵杀敌,毫无进步心思,如何能在百官之中立足?”
淳文帝面色阴沉,拂袖说:“来人啊,带下去。”
说罢大手一挥,也不和他争论,兀自在圣旨上盖下了国玺印章,示意一旁的奚瑾送去加盖。
殿内进来几位宫廷侍卫,扶着人走了出去。淳文帝望向他踉跄的背影,眸中一片寒冽。
公主府内。
宣钰坐在廊下,她独自斟了杯茶,左右等了许久,也没见来那位递交拜帖的公子现身。
她站起身,正要询问下人,继而听见一阵奏琴声。
琴声犹如琮琤流水,动听而不失雅韵,转瞬间拨散了心中的万千愁绪。
宣钰循声探去,缓步走进了假山之后,一片枝繁叶茂的竹林。她拨开翠绿的枝桠,隔着雨湿的雾气,看见了抚琴影影绰绰的身影。
风吹茂林,身后是松涛万顷。白衣公子抚琴端坐其间,身无佩饰,宽袖随风轻迎,宛如沐身于春风细雨之间。
琴声戛然而止,公子抬眼,却在仓促之间,对上了一双有些失神的杏眸。
他的目光在宣钰身上稍作停留,而后从容起身,拱手作揖。
“在下贺韫清,拜见湘平公主。”
贺韫清声音平缓而温和,无不失谦逊礼节。
“你昨日在江月楼见过我?”
宣钰言语疏离,目光却始终停留在他的面容上。
她久居燕都,见惯了诸如苏成轩、裴元章这类世家子弟,若非落拓不羁的斗筲之辈,便是威风凛凛的权贵姿态。而此人身形颀长、端方如玉,令她有些新奇,甚至望着面前之人明澈的双眸,竟生出了些许悸动之情。
贺韫清颔首,说:“在下与公主,虽仅有一面之缘,但想来若是寻常人家的千金小姐,未必能有此等气质。”
贺韫清唇角挂起一抹淡笑,那副沉静的俊容,登时在这深林里变得明朗起来。
“公主风姿绰约,令人见之忘俗。”
宣钰站在风中,忽然想起了无意间在书卷翻到的一段话。
“我见公子风姿,方知何为朗朗如日月入怀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