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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如月明珠无光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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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然心中厌恶至极,也只得起身行礼。
“妾见过陛下。”
如今已是深秋,因着郁桓吩咐寝殿中燃了炭盆。
她跪在并蒂莲地毯上,此刻只着了身单薄素白寝衣,青丝泻在腰际,原本纤细腰身看着更是如细柳。
“啪。”
炉子烧得炙热,碳在炉中溅起火星。
一时间,寝殿中静得只剩下这明灭烛火。
那个战场上所向披靡、乱世中枭雄,纵然透过这窜动烛影亦寻不到旧时年少绮梦。
“起吧,”郁桓声音中有一丝轻颤,明显有种恍若隔世的悲凉,“只有朕在,你不必行礼。”
金妤柔依言起身,面色极为恭顺。然而始终垂眸,不肯多看眼前人一眼。
她自五岁双亲离世便跟在郁桓身边,从前总是听郁桓提起三人旧事。
话里话外皆是以母亲喜好居多,还给自己取了小字“绵绵”。
彼时,她以为是“涓涓不壅、绵绵不绝”之意。
没料到竟是郁桓情根深种,绵绵不绝。
众人皆言——宸妃夜夜承宠、宠冠后宫,可是谁又能懂她心中一腔悲愤,谁又能感同身受。
郁桓在金妤柔心中是恩人、是长辈、是叔父,唯独不是夫君!
强取豪夺占有了她身子,不管不顾给了她名分。
好在事发之后,那人让自己写下书信断了郁徽念想。
她一个没有任何势力的孤女,除了与那人合作还能如何。
沈贵妃与其表哥明知郁徽对自己是何心思,也知郁桓打的什么主意,却把自己拉入其中。
若是郁徽趁机作乱,郁彻自然名正言顺。
她那双纤细白净的手,忽然被帝王那双握惯了冷刃的大手握住,像是能将自己折断了般。而郁桓来此之前明显饮了不少酒,金妤柔这才敛了心绪回道:“妾不敢。”
火烛微动,她们是如此相似,却又截然不同。
“像你母亲那样,”帝王面颊上略带着些胡茬,此时在她嫩白掌心中,“唤朕辞野。”
……
夜已深,怀中女子青丝如瀑落在寝被之上。听得她浅浅呼吸,便能知早已入眠。
殿中烛火跳动、静夜无声。
郁桓指腹细细描摹着金妤柔眉头,直至鼻尖。
金妤柔与她母亲林棠眠几乎一模一样,美貌倾城。
不同之处便是林棠眠与郁桓一同长大,郁桓见过她张扬,也见过她少女含羞,更见过她嫁做人妇被夫君之爱浸润嫣然莞尔的模样。
纵得绵绵,也只是貌似而已。
金妤柔从不会、亦不敢称呼郁桓表字。
“眠眠……”
“为何你不选我呢。”
如今虽由沈贵妃暂管六宫事宜,但到底不是中宫皇后,且金妤柔得郁桓偏爱,故而不必晨起向沈贵妃请安。
金妤柔不是不明白树大招风之理。
她本就对郁桓无意,甚至是厌恶至极。
报养育之恩?
亦不该是用这种方式报答。
若非郁桓将她养大,她怕是恨不得要他死。既如此,又何须与后宫妃嫔相处和睦。
况且,自己可是沈笑拼命拉入局中、想要加以利用的好棋,又怎么会轻易让自己残损。
镜中女子容颜姣好,美而不妖、清而不寡。不过数月之间,那原本若三月碧波微漾的眸中不复从前清澈,大抵是春难留,而冬风冽罢了。
却听见窗外宫中礼乐之声,惊起檐上三五只雀鸟。
它们看似瘦小,却能跃出朱墙之外,翱于碧空之间。
今日郁桓为贺大军凯旋,特在明章台设宴犒赏将领。
金妤柔凝眸,四方天中除了几缕云烟,那几只小雀早就不见踪影,就好像从来不曾来过。
“本宫有些闷,”纤细手指抚在云鬓,白皙手背青乌脉络若隐若现,“书锦随本宫一道走走。”
金妤柔向来不喜热闹,何况后宫中侍女内侍大部分是沈贵妃耳目。她与书锦二人步行至御花园僻静之处。
抬眼见那棵银杏树上又多了一条不太显眼划痕,书锦立刻会意,飞身从树上鸟窝处一探,立刻寻到包药粉。
也多亏郁桓将金妤柔带在身边,自是让她习了些拳脚功夫,虽不出众也算可以防身,连带着婢女书锦也会些功夫。
那包药粉像是花粉一类研磨得极细,奇的是竟没有一点香味。
因着金妤柔幼时栀子花过敏,故而宫中御花园只见叶不见花。
金妤柔心中有一丝了然,看来那人也知她所想——明日家宴,她作为庶母免不得要与郁徽相见。
她肤白且身形纤纤,穿这淡紫宫装更是出众。只是此刻眉宇总有一抹化不开、拂不去的哀色。
“书锦,你在此处便好。”
话一出口,书锦知晓自家小姐心情不好,只得依了她意思。
心中愈发心疼——
不知从何时起自家小姐再也没有露出过与同龄人一样的天真之色。
金妤柔行了段路,她瞳眸中皆是对天空中那群雀鸟的艳羡。
阳光照在她白皙手指上,手掌摊开……
那颗被她握在掌心的“月辉”就这样曝在深秋阳光之下。
听闻郁徽收到信后只是大病一场,而后便如从前一般驰骋沙场。
想来他应是放下了罢,那少时情谊终究不敌父子天伦、皇权霸业。何况信中所言如此决绝,无论他们二人从前是青梅竹马也好,以兄妹相称也罢,从今往后便只能是庶母继子。
风起,带走片片金黄。
那颗明珠如同这握不住的风,在这铺面银杏叶的路上跃了几步,便落入来人掌中。
那是一只虎口指尖皆带着旧茧的手。
他人高挑、手指自然修长,或许是因为习武的缘故,手指也修剪得整齐、手背脉络很是明显,瞧着便是极为有力的练家子。
霎时,潇潇风声如谁人乱了弦。
风卷黄叶,即使灿灿夺目,也是给眼前人做了衬。
他眉眼生得好看,恰如说书人口中剑眉星眸、意气风发,若骄阳不敢直视,见之难忘。
那日他一身红衣,手持银枪一马当先。身后漫天红霞,是她见过最美的长河落日。
与从前那不藏心事的少年气盛截然不同,此刻他迎风而立,高扬的马尾也终是束起。一袭黑衣如鸦羽般暗沉,愈发衬得他身形挺拔俊朗。
那颗明珠一如两年前一般,落入记忆中那个红衣少年郎掌心之中。
郁徽背着光,墨眸中透着沁入骨髓的冷意,薄唇扯出一丝不明所以的凉薄。
“别来无恙。”
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平静许久的眸中终是再起波澜。
不过数月不见,郁徽敛了年少气盛,气质也愈发像其父皇一般沉稳不说,甚至还有些让人捉摸不透。
无端让人害怕。
那双眼眸中藏着她看不懂的幽暗。似寒冰,又似藏着可堪燎原的火种,骇得她下意识垂眸。
金妤柔往手背上狠狠一掐吸了口气,往后退开几步。
“秦王怎会在此。”
此次大胜回朝,按说他才是这次宴席上大放异彩之人,何故在此出现。
偌大皇宫,郁徽却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自己眼前,无端端让金妤柔心生胆寒。
仿若自己一举一动都在他掌握之中。
“怎地不唤我二哥了?”
冬还未至,郁徽声音却似寒冰利刃,连带着“二哥”这个称呼也有些阴恻恻。
从前她一直唤他二哥。
直到那一日,红衣少年眼神不自觉飘忽,局促到手都不知该放在何处……
“我……”与平日里在兵将面前豪放惯了那人不同,郁徽声音越说越小,“不想只做你二哥。”
从小便身处乱世之中,如今又落入这前有狼、后有虎的境地,她一介弱女子又能怎样。
秋风不止,原本就清瘦的她更在秋风中显得愈发楚楚可怜。
命运似乎从来不由她掌控。
“年少戏言自然不可当真,”金妤柔再抬眸,如柳条一般纤弱的她却好似藏着无比坚定,“如今本宫已是天子妃嫔,亦是秦王庶母,又怎可再唤这声‘二哥’?”
“秦王应该依着规矩唤本宫一声宸妃才是。”
郁徽闻言视线落在她眉间朱砂痣上,而她雪白小巧的耳上如今已经挂上耳珰。口脂涂得不算艳,将她粉唇修饰得更为秀色,就像娇艳欲滴的红果。
宫装领口偏大,纵然深秋穿得不比春日衣衫薄,却也能看出她身段极佳,如今更是出众。
无不昭示她是宫妃、是个女人,而非从前那个不着修饰的三妹。
唇畔只勾起一丝弧度,而沉寂眸中利芒之意更甚——
像极了藏于暗处伺机而动的豹子。
金妤柔震惊于他眼神中这毫不掩藏的侵占之意,有如被捕食者盯上的寒意瞬时密密麻麻爬满全身,骇得她急忙低头躲避如此不堪直视的灼灼。
郁徽样子与从前毫无差别,可这压迫气势比起其父亲逼迫先皇让位之时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从前,郁徽哪会如此!
高大身影有些骇人,像带着冷霜一般……
一步……
一步……
逐渐逼近她……
金妤柔的确是怕极了,以至于郁徽朝她行几步,她便后退几步。
直到她后背抵在冷硬的树干上,郁徽身上的味道随风灌满她鼻腔。
在战场上郁徽所向披靡,更何况身形如此高大,他只需倾身,眼前女子便被笼罩在其中。
金妤柔手腕一阵吃痛,惊慌之余又落在那双偏执又带着恨意的双眸里。
郁徽见她如此,嘴角冷意更甚,右手更是执拗地握在她细白左手腕,“在怕什么?”
“郁徽你放肆,我是你庶母!”金妤柔顾不得旁的,心中慌乱使得她飞快瞥了瞥四周。
若是此刻遇见有心之人将眼前情景添油加醋,届时可就真如沈贵妃一党所愿了!
一听“庶母”二字,郁徽眼中除了冷意又添了分愠怒,“这四处无人,连母妃侍女也听不见半个字。”
母妃二字就这样被郁徽陡然喊出口,语调嘲弄而眼中捕食之意更为明显。
“放开我。”
她另一只手用力掰开那禁锢她手腕的大手。
那双被刀枪磨练的手带着薄茧很是粗粝,青色脉络暴起像是隐忍许久,此刻更如身后这粗壮梧桐一样无可撼动。
更甚的,郁徽像是在报复她、警告她,修长指节一根一根扣在她指缝间。
他盯着她,眸子虽冷,藏着偏执。像是埋在冰间的点点火芒,只待一个时机便能燃起一场燎原之火。
再猛地收紧握住,好似不给金妤柔半分逃离之机。
如两年前一般,他将“月辉”放入她掌心中。
女子并不算娇小,而他的确高出她许多。
郁徽适时低头,视线落在金妤柔白皙含粉如春风中桃花一般面颊上,吐息不急不慢拂在耳垂——
“吾之珍宝,总会落入手心。”
“不管何时,终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