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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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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卫军傅卫军傅卫军。
这个世界上,对这个名字念念不忘,刻骨铭心的,还有几人?
沈砚沈砚沈砚。
妈妈取的名。
这个世界上,记得那个被妈妈,姐姐唤作砚儿的不会讲话的小男孩儿的,还有几人?
或许妈妈取名时,不过是出于文雅。出于喜欢。
笔墨纸砚。
可是,砚是盛墨的。
不拘人们如何用力地磨,磨,磨。
砚都要,好好的,承担着墨。
一语成谶吧。
可是后来,傅卫军后悔了。
最开始,人家从监狱里把他拎出来。明明白白地对他讲。要他不远千里,到一个异国去,就是为着做一个替身,做一具残尸。
傅卫军觉得。很好,很公平。
人家准许——甚至鼓励他漫天要价。
可是,傅卫军眼皮子浅,他的漫天要价。竭尽了想象力,不过是,数目可观但并不贪婪的钱——给在外面活的一直艰难的小结巴——小结巴自然会用他的渠道,把另一部分,汇去给姐姐。
再就是,一对最先进的植入式的人工耳蜗。
他想要,像正常人那样,听听这个世界再走。
六岁,妈妈死了以后。
除了小结巴的友谊,姐姐的亲情,
傅卫军没有被爱过。
姐姐。
姐姐最深地伤了他的心。
她最伤他的不是,亲手杀死和分割了他的初恋。
她最伤他的不是,他替她担罪,坐牢,她在人群中,眼含热泪而,行动上那样冷静的自保。
她最伤他的是,她总要不间断的写信到监狱里问候。
她总要逼迫他对她讲——他很好。
她难道不知道,他很不好,很不好么?
她难道不知道,他不可能说不好么?
她还是要,这么残酷地,不依不饶,一遍一遍地问。
他渐渐明白。
姐姐需要的是,他闭口不提所有的苦难,好去安慰她的良心。
这不错。
她的自私,使傅卫军,不远千里的赴死变得轻松愉快,毫无牵挂。好像一场倒计时的旅行。
可是。
命运多会开玩笑。
他在必须要死掉的时候。
人生的最末。
遇到了。
爱。
可是二十七年生命的本能使然
最好的人,他还是想留给姐姐。
所以即使,好爱好爱好爱。
他从不敢和但拓亲近。
最大程度的暧昧与亲密。
不过是轻轻地牵手,
被动地拥抱,
手指在那个男人手掌和伤口的周边,画圈圈。
别的,别的都不敢。
他怕自己死了。
但拓以后和姐姐在一起,想到曾和爱人的弟弟亲密——
会对他们的关系,带来可耻的别扭。
那总是不好的。
可是,他,好想他紧紧地,紧紧地握他的手
他,好想他,紧紧地,紧紧地抱他。
他想握握他的耳朵。
他想在他潦草的胡茬上用手指,画圈圈。
他想吻吻他的眼睛。
他想嗅他身上奇怪的,烟草,洗发水,和柴油混合的味道。
在达班的许多许多晴日。
他蹲在追夫河边,看着河里的小鱼小龟。
他觉得好委屈。
他都没有和别人亲亲过。
自己是,很不值得被爱的么。
但拓的嘴唇,是什么味道的。
傅卫军把石子儿扔进河里。
他在太阳底下,穿着大大的旷荡的大衣。
他从前穿这种大衣,假装自己强壮。
后来他穿这种大衣,假装是别人的怀抱。
傅卫军憎恨但拓。
但拓那么那么那么好。
就是对他刻薄。
但拓谁都爱,
就是不会爱自己。
傅卫军总这样对自己,赌气说。
他能这样赌气赌好多天。
像一只壮烈又可怜的。气得大肚子的小青蛙。
可是他不知道么。
不是这样的。
都是相反的。
他在乎他。
他爱他。
他不知道么。
他知道,
傅卫军一开始就知道。
他的理智不知道,可是他的心灵早就知道。
可是他不承认。
他偏偏折磨他。
把那个又可憎又可怜的男人折磨到,要发疯。
把人家那么潇洒豪壮的一个硬汉——折磨到——一见到他就心如刀割,失魂落魄,眼睛红红,手足无措。
可是傅卫军还是,丧尽天良地,清白而轻快地,对自己说——
他又不喜欢我
最多算朋友嘛
小柴刀比都比他在乎我多了。
我死了,那有什么关系呢。
他不会多么难过。
可是后来,离死亡越近,傅卫军越开始,良心发现吧。
他语气保守地对自己讲——要是我死了,他可能也会伤心的。
要是叫他见到我怎么死的——他大约也会难过。
他于是对猜叔讲。
他的许愿可不可以加一条呢。
他对猜叔比划。
他要,但拓,永远不知道。
于是猜叔只有开始,陪小哑巴撒谎,
猜叔叫小哑巴来他的佛堂抄经文。
经文确乎抄了。
但在抄完的经文下。
小哑巴在写信。
给姐姐的信,一个月一封。
他和猜叔一起杜撰着,治好肺病的傅卫军,在欧洲惬意幸福的生活。
小哑巴一直将信写到2040年。
写信写的手都要断了。
后来他又配合着苏苏,拍了好多好多照片。
笑的,吃东西的,发呆的,怄气的,假装在艾菲尔铁塔前的,假装抱着女朋友的。
苏苏说,后面的工作她会做。
埃菲尔铁塔和女朋友,都会严丝合缝的p上去的。
他从苏苏那里拍完照片坐车回到达班。
达班已经空了。
只剩下一个排雷的白发老人看家。
猜叔按照他们的约定,把所有人都赶走了。
在上山的前一天晚上。
猜叔亲自弄了热水,叫小哑巴好好洗个澡。
傅卫军坐在温暖的热水盆里,抚摸自己的身体。
他忽然哭起来。
他觉得遗憾和怨恨。
他从来没有和心爱的人亲近过。
可是这纯净的身体和肌肤。
明天就要被砸烂,就要在垃圾山里,被蛆虫和蚂蚁吃掉了。
他好怕烂掉。
这是从前自己没有考虑到的恐惧。
他怕极了。但是没有退缩。
第二天清晨,他醒的很早——或说,根本一夜没有睡觉。
猜叔抱了小哑巴。
对这瘦嶙嶙的男孩子说。
达班,三边坡,都欠你的。
如果有下辈及。阿军——
猜叔没有说下去。说这些渺茫无指望的话,什么意思呢?
小哑巴打手势,大度的,仿佛,只是借给猜叔一块橡皮。
没关系。
小哑巴比划。
妈妈说,不能白要别人东西。
任务很简单。目的极其明确——
以达班员工的身份走山。激怒毒犯。让他们用残酷的手段杀死他。
人总是需要激励自己,甚至欺骗自己的。
傅卫军很容易,很容易地就说服自己,安于就死,毫无怨言,甚至毫无恐惧。
我死了也没什么了不起。
谁也不会多么难过的。
我应该死。
我死了。
他们的计划成了。
以后三边坡没有毒品了。
他会很高兴的。
他带着这样的想法,用不很熟练的技术开车上山。照旧去给毒犯送物资。
这也不是他第一次上山。第一次见到毒犯。
他站在那里,呆呆看着他们。
毒犯那个白白胖胖的大儿子,在那里玩他的大飞机。
谁也没有招惹小哑巴。
小哑巴确乎,二十七岁了。
但是他憎恨那个白白胖胖,被宠坏,有大飞机玩的小孩儿。
就像在福利院的时候,仇恨着那些因为他聋哑,嘲笑他,推搡他,欺负他的坏孩子。
谁也没有招惹他。是的。
这个达班来送货的小哑巴就是这样,毫无征兆地把人家的大飞机抢过来踩碎了。
胖小子反应了一阵才哭起来。
傅卫军最讨厌被宠坏的小孩儿。
被宠坏了还嗷嗷哭。
他踹了小孩儿一脚。
好了,后面的事情全不用他操心了。
他完成任务了。
他觉得疲惫——因为肺病,因为一夜没有睡觉,因为毫无指望的思念。
他筋疲力竭,所以没有反抗。
响晴的天空忽然下起雨来。
毒犯没怎么听见那个小哑巴叫。
他是哑巴,当然不怎么能叫。
生命嘛。
生命本来也,没什么可贵的。
结束的时候,就没什么不舍。
傅卫军的感受力很钝很钝,
好像他的痛觉都生锈。
这或者是因为,从小就各种各样的挨揍。
摁住他的那些毒犯,并不觉得花了很多力量。
那个小哑巴的身体大约因为肺病,过于单薄。
他的骨头的质地似乎没有寻常人那样坚硬。
他这二十七年,短暂的一生。
真正坚硬的,一向都是硬撑的骨气与,逞强的心灵。
雨很大。
他们听见骨骼被砸碎的,使人舒适的,脆生。
他们看见鲜血从小哑巴的嘴巴里涌出。
他后来慢慢地,并无留恋地闭上眼睛。
有能听懂中国话的毒犯,贴近他
看见小哑巴张开的嘴巴,
他看着这个人的嘴型。
他说——他应该是喊——痛。
但是小哑巴喊的不是痛。
是一个和【痛】
有点近似的音。
小哑巴沿着山路走下去,
他感觉身体很轻。
淅沥沥的雨水也不能把他淋湿。
胸膛里常常伴随喘气发作的,肺部的割痛,再也没有了。
他也不能再听到自己气管里嘶嘶的声音。
原来,死亡是这样的。
他走过那一路沿途守备森严的,毒犯的关卡。
没有人阻拦他。
没有人看见他。
他不知道该去哪里。
不知道该做什么。
他有过一次机会。
有一个声音请他安息,允诺给他,幸福无虞的新生。
可是他没怎么想,就拒绝了。
他不想安息,
他害怕忘记。
人家又对他说,可以给他一个机会。
人家说,纯洁的灵魂,无辜而殉难的生命会得到佛祖的奖赏,可以选择在自己生命的某一个节点重新开始。
可是他没怎么想,也拒绝了。
他觉得,
现在挺好。
小结巴有了钱。
姐姐以后可以有但拓。
但拓的故土不会再有毒品。
现在挺好。
如果重来,
是不是,此刻他所站立的现在都要被覆盖。
他不想要重来。
他愿意这样,孤魂野鬼,没有目的没有归宿地游荡。
他也不想去看但拓。
他要是不难过,他会难过。
他要是难过,他会更难过。
可是大约是一觉醒来。
傅卫军睁开眼睛。
发现自己睡在一棵矮矮的,很好看的树苗下。
一只小狗在对他摇尾巴。
他揉揉眼睛,
看见但拓指挥着许多工人在那里把书架搬进屋子去。
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直到看见但拓手指上的戒指。
那枚戒指牵动他。
使他不能走出,以那枚戒指为圆心,向外辐射的约十米半径的范围。
傅卫军有时候想想那个老猜头儿,
他想,那老头儿,鬼里鬼气的办法怎么这么多。
那是一枚骨灰戒。
它会把死者的灵魂拴在身边。
就像给那只孤魂,扎下一只稳稳的锚。
傅卫军有点儿委屈巴巴。
撇嘴想。
我又不想看见他。
谁想看见他啦。
他以后跟姐姐或是别人结了婚,又恩爱,又幸福。
我还必须要被拴在这里看他们抱抱亲亲的么!
死老头儿!
死老头儿!
死老头儿!
田记者后来不能再叫自己本来的名字。
除了最亲密的家人之外,
这个世界上的人都以为,他死了。
但是他活着。
他的所有自然情况。
身高,血型,DNA——用的都是,沈砚的。
他所有的履历都被重造了。
他希望,自己能用那个无辜就死的,比自己还小一岁的小伙子的名字,活着。
梦婧媛经常偷偷地去给芒市菩提街121号,曷至书店的主人送许多问候的礼物。
每当她与失而复得的爱人幸福地相拥,她总会心如刀钻地想到那个,精神恍惚,颓唐又潦倒,黑发下藏着白发的,缅邦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