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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甘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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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卫军第一次听见枪声,很惊异和懵懂——他以为,是谁家在放爆竹。
直到看见猜叔也冲出去——又听见外面细狗他们在喊——拓子哥!拓子哥!
傅卫军才后反劲儿地慌起来——他跳下竹榻,跑出去,风灌入他的耳朵,在那对深深植入的人工耳蜗里发出尖锐的啸声,他听见自己气管里发出的嘶嘶的喘息,听见已经奔过去的细狗小柴刀他们的乱嚷,竹林,蓝天,在他视线里乱晃,一阵近,一阵远,混作一团,使他感到腿软和恶心——当他镇静下来的时候,他看见自己的双手哆哆嗦嗦地,死死地攥着但拓的手,耳蜗里的啸声渐渐退潮,才听清楚大家七嘴八舌地劝慰——没事啦,你不要紧张,小哑巴——没事啦——拓子哥没事——你松手嘎——么得扥他——他在流血啰
傅卫军抬起头,像是才把眼前的男人看清——但拓的两只手腕叫他紧紧地扥着——但拓简直不能知道,原来一个病人有这么大的力气,但拓感到自己整个上半身都被小哑巴扥住了——
那个独耳的麻养的毒品零包头子朝傻老外贾斯汀开了两枪,都被但拓挡住了——一颗子弹擦过但拓的脸颊,另一颗穿过了他的左肩胛。鲜血正从他肩膀处婆娑而下——将他大半件背心都染透了——
然后小哑巴还这么凶狠地扥他。
不,不痛,但拓一点不觉得痛。
上天作证,看见小哑巴这样紧张他——他爽翻了好么
他那么温柔,那么宠爱地对他笑,商量的,哄,甚至有一点赔不是的口吻——我么得事啦,阿军——你么得怕嘛——只打了肩膀嘛——你看啰——
傅卫军才像弹簧似的松了劲儿,他的双手却红红的,染满了人家衣服上的血了。他低下头,似乎为了自己这样狼狈的真情流露感到羞耻和,前功尽弃的失算。当然,最重要的是,憎恨——不管是哪里,不管是要不要害——干嘛要受伤!
他松开他,就扭身到退到后面去,任凭贾斯汀、小柴刀、油灯他们来把但拓围住,七手八脚地给他处理伤口。外科是猜叔的专场。他查看了但拓的伤,子弹穿过去了,只是流血多,确实没什么要紧,包扎好不发生感染就好。
大家为着但拓,但拓的眼睛却牵挂又怯懦,甜美又战栗地,偷偷穿越这些为了他手忙脚乱的朋友们——只去黏黏地,寻他的心上人。
小哑巴像个犯错的孩子,乖乖地站在他们身后,一面在那里,孱弱的胸膛起伏,平复着自己的气息,一面关切地听着猜叔的诊断——看是不会看的。他的两手捏着衣角,可憎的有些扭捏。他许久不抬头,只感到面孔在那里,告密地发烫。
好像大家都忘记了真正的麻烦——那个倒在竹林对面的凶手和死人。
是的,第一枪擦过脸庞时,但拓本能地举起枪朝对方还击了。毕竟是神枪手——对方只是打穿他的肩膀,他开出的一枪却直贯了对方额顶。
独耳躺在地上,他的同伙早已跑的不见踪影。
猜叔亲自上手给但拓止血,处理和包扎好伤口。但拓脱了血染的背心,另换一件。左肩上是整齐致密的白纱布。下面,有一个看上去很严峻的问题——但拓杀了毒贩的人。
尸体就在达班的寨子,追夫河外地竹林边横陈。那个跑掉的同伙,一定已经去给毒贩通风报信。
大家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细狗说,藏起来噶,拓子哥。
油灯和尕滚,建议还是跑。
贾斯汀满腔正义,认为拓是为了救自己才开枪杀死凶手,又受了这么重的伤!为什么还要跑!
这是正当防卫!——贾斯汀用他语气仍有些别扭的汉语,激动得大叫。
但拓沉沉地思虑半晌。他把大家都打发出去,屋子里只留自己和猜叔。
他对猜叔讲——猜叔,我么得该连累达班。
猜叔明白但拓的意思。
但拓一贯的甘于担当与牺牲,有时让猜叔很感动,有时又让猜叔觉得很可恨。
他没有对但拓的话给出回应,而是很明显地绕开了这件事——他没来由的忽然对但拓讲——你对那个小哑巴,和对阿星——是一样的么?
但拓被这个突兀和直白的问题弄得,很不知所措和羞惭。他沉默了一阵,夹杂着,不知因枪伤的痛楚还是爱情的慌张——造成的喘息。
他只说——猜叔,我知道你,警告过我噶——我——我么得旁的妄想——我只想阿军——能治好病噶,好好地活下去啰。
你的想法可能有点一厢情愿了。猜叔说,抬起头,看着但拓。
为拉羊?但拓直起身体——急起来——他不愿意去治病噶?
刚刚你们出去了,我探过小哑巴的口风——他对我比划着讲啊,他很留恋达班。因为你们嘛,梭温啊,小柴刀啊——当然还有你喽——让他感觉到了他在自己的国家都没有感受过的温暖——他说,他想在三边坡度过最后的日子——你看看,这孩子真是太傻了——
猜叔打量着但拓,利用他们之间彼此在乎的感情,轻轻地拿捏这个傻瓜——简直没有更容易的了——猜叔说——但拓啊,劝劝阿军吧——跟他好好讲一讲三边坡是个什么样子的地狱——讲一讲——你多么憎恨那些罂粟和毒品——你讲话他会听的——叫他别再那么可笑地留恋这样的泥潭。这样,他也才肯听话地去治病——你看是不是?
猜叔安抚了大家,并作出了安排:梭温陪着猜叔上山去——带着那个独耳的尸体。去和毒贩交涉。小柴刀和傅卫军陪着但拓去山下,他们平时储货的木屋去歇一歇,防止猜叔在和毒贩成公交涉前,被那帮家伙找上。最后,猜叔单独找了贾斯汀,他对贾斯汀讲——去给你们国家的大使馆打电话,就说你刚刚在三边坡遇袭了——嗯,对,拍几张现场的照片。好人嘛。好人更要学会先告状。
安排完这些,猜叔就和梭温,装着那具尸体,开出了达班。
小柴刀很有眼力价。
他按照猜叔的命令,把但拓和傅卫军送到山下那栋隐蔽的小木屋。把受伤的拓子哥安顿好,就借口去外头放哨,出去了。
狭窄的小木屋,只剩下但拓和傅卫军两个人。
正午的阳光,从歪歪斜斜的木门的缝隙里漏出来。
金色的光线里,浮动着一颗一颗,渺茫的尘埃。
这样静。
傅卫军能清楚地听到,门外的追夫河,水声潺潺。
也能清楚地听到,对方和自己,有些尖锐的呼吸。
听见,静谧的空气里,木柴般,噼啪灼烧的,纯真又浓烈的爱情。
傅卫军忽然打手势——仿佛生怕再不讲些什么,两个人的沉默,就要招供似的
他急急地,比划说——谢谢你。
但拓好傻好傻地笑着——谢那样嘛。
谢谢你救了贾斯汀啊——傅卫军比划。
但拓有点儿不高兴——这样讲,好像,他们三个——他才是外人似的。
他就说——明明抢的是小哑巴——话出了口,却给人感觉,是在抢傻老外。
他说——贾斯汀也是我的朋友嘎!
傅卫军就点头,脸色有点抱歉——像是自己讲错了话。
可是这个问题刚刚平息了,
小哑巴又忽然直起身子,面色惊恐地比划——他们会找到这儿来么!
但拓明白了,小哑巴这问的是毒贩。
但拓很享受——小哑巴紧张自己。那孩子悚然、急迫、惊惶不安的样子,叫他心里面又甜又酸,是尖尖,尖尖的,直锥心灵的幸福。
可是,叫他紧张担忧,他又很不忍心。
他就笑着安慰他——没事噶——猜叔去交涉了——他有把握才会这么做。
可是傅卫军又担心起来,他在屋子里,瘦嶙嶙的,走来走去,像一个炸毛的小猫儿。
他又比划——警察会不会抓走你!
但拓笑起来,凑过去,拉住小哑巴的手,摇晃摇晃,好温柔好温柔的说——不会嘎——三边坡嘛,同你们中国不一样噶——我们这里,杀人都么得警察管的。
真的?
小哑巴像是不很相信,瞪大眼睛看着但拓。
后来的那些年头,每当回忆起小木屋里那些场景。但拓都会把他的肠子悔青——
妈的,老子为拉羊没有亲他。
老子为拉羊,对他文明。
总之,不论但拓如何安抚。小哑巴总是很警惕。但拓坐在里面的小床上,头靠着墙壁侧躺。傅卫军始终在贴近门口的地方站着,好像在做但拓的看守——他的眼睛,时常向门缝警觉地盯一盯——他这么紧绷着,好像随时做着准备——不管谁来抓走但拓,他都要跟人家拼命。
爱,爱要如何装作不爱呢?
像咳嗽一样难以隐藏吧?
静媛——但拓忽然说,无法过滤掉的酸——静媛,很漂亮吧?
傅卫军从“警卫”的紧张状态中分出一点听力,蹙眉,张着大眼望着但拓——他没打手势,但一看就知道,他在问——什么?
静媛——但拓指指傅卫军始终严严盖住的手腕——你纹在身上的女朋友嘎。
傅卫军像是瞬间恍然,赶紧点头,比划着——当然了,她很漂亮。
所以你要治好病啊。但拓回到了中心,他忍着疼,支持着,又朝傅卫军倾身,拉着他,把这小犟种拖过来,把他摁在床尾,叫他坐下。
么得到处看啰——莫说毒贩不会来——就是来啰——也找不到这地方噶。这里好隐蔽噻——只有咱们达班的人知道啰。
他严肃地回归到正题——他叫了他的本名——
傅卫军,就算为了你的女朋友——为了你姐姐——你也要去治病噶,你明明是能治好的噶。
但拓总在对傅卫军强调这句话——
但拓大约永远想不到——
这句话——
“你明明可以治好的呀”——
这句,他以为最能安慰傅卫军的话,实际上,最尖刻地,不可转圜的伤害着他。
他的国家要他死。
人家是这样做他的工作的——
我们给你拍过了胸片。找了权威的专家看过,你的肺病,确是无药可救了。难道你要在监狱里烂死么?傅卫军?不想做一件事情,让自己的人生有意义么?不想洗刷掉杀人的罪恶么?不想再出去看一看,听一听这个世界么?我们知道你和隋东是患难与共的挚友——他早就出去了,这些年在外面过的不太好——你不想,为你的朋友做点什么么?只要你答应去完成这件事——我们给你植入最先进的人工耳蜗——叫你在你的人生中,可以,真正的听见这个世界的声音,我们会给你一笔钱——你随意支配。你看,怎么样——
那些人最后又回到问题的原点——
反正你本来也要死掉了,为什么,不能让自己的死亡有价值呢?
傅卫军是不怕死的
他是期盼着死的
他不仅仅是在为姐姐顶罪才自投罗网的
他想死
他作死
他的生命,在他姐姐把殷红剁成碎块时——就结束了。
当他把那些沉重、腥臊的装尸块的袋子,扔进桦林的下水道时——
他就只求一死了。
这和殷红无关
和爱情无关。
人不该,杀另一个人。
不论是谁。
人不该,残酷的把,另一个活人,剁成碎块
不论是谁。
傅卫军总能梦到,那些尖叫的,伸向他的,碎尸,污血和腐肉。
不是出于恐惧
只是出于,基本的良知。
他的国家给他提供的这场交易。
他觉得划算,他觉得自己非常幸运。
可是,命运的诡谲,就是在此。
他怎么知道,
他会在被送出国境,送到这个叫三边坡的,炎热潮湿的鬼地方,碰见他生命中,最重要最珍贵的人呢?
因为但拓。
他不想死了。
他好想活着。
可是他没办法退出了。
他只有用一个办法说服自己死心——
就算没这些烂事儿,我本来就是要死的啊。
可是,命运的狰狞就在此处——
现在好心的朋友们来告诉他——
他的病没那么绝望——他是可以——几乎容易的——能被治好的。
原来他的国家,欺骗了他——
他们顺势告诉他,他没救了。
只是为了要他,去赴死的,更容易些吧。
这是一个悖论——
永远无解
傅卫军因为但拓,想活下去——可是他必须去死。
傅卫军要是不出国就不用死了。
可是要是不出国——他就遇不到但拓——那还是不如死掉呢。
你看
如何走,都是死路啊。
傅卫军在他们桦林监狱的图书室,看过一本书,作者在那本书里写过一句话,掷地有声,那坚韧与气节,力透筋骨。
“就命运而言,休论公正”
傅卫军不想玩赖。
玩赖是可耻的。
妈妈说过——不能白要人家东西的。
可是,但拓
但拓这么好,这么好,这么好
这么好,这么好,这么好的人
用脚趾想也知道——
怎么会轮得到他傅卫军呢?
这样想,小哑巴忽然释然了。
小哑巴对但拓比划着问——但拓,那些人为什么要杀死贾斯汀?
但拓说,因为贾斯汀在这里教书啊——你看,山上的罂粟花都开了。毒贩等着抓小孩儿给他们当免费的劳力呢。可是贾斯汀给他们学上,孩子们想上学,不想给毒贩当劳力了。毒贩当然要生气。
傅卫军皱着眉头:那些小孩儿的父母不管么?
但拓讽刺地笑了笑——他们管啥子噶。他们要拿他们的娃娃从毒贩那儿换粮食噶。一个娃娃,换一袋子粮食噶。
傅卫军垂下脑袋。
他静默了一阵,又比划着,看着但拓——一直是这样么?
但拓笑笑,是噶。从来都是这样噶。
傅卫军又比划,嘴巴撇撇,像是忽然有点委屈似的——这才是你,一直不高兴的原因么?
我?但拓蹙眉,像是有点儿意外——我看上去很不高兴噻?
他笑笑,苦苦的,又努力释然的——我自己都么得察觉噶。
猜叔是恶毒的
猜叔是拿捏人心的高手。
他利用着但拓对小哑巴不顾一起的在乎,
让但拓对小哑巴讲出三边坡和但拓自身因毒品造成的悲惨
他又利用小哑巴对但拓的,不顾一切的在乎,
让小哑巴在听闻了那些悲惨后,不再妄图存活,甘愿去死。
他和他的中国朋友的计划,容不得一丝差池。
一切都准备好了。不是么。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我们不能说,猜叔是完全的硬心肠
他知道,以傅卫军的骨气
他——绝不会白要人家东西的。
他不会因为知道了,自己的病还有救——就中途逃脱,去苟且偷生了。
但是
因为但拓
死亡变得很残酷,不是么
那么
解铃还须系铃人
就同样让但拓
叫他的死
变得有意义和容易接受吧。
我早讲过——不要叫他们俩接触——两个这样不幸,又这样柔软的孩子,撞在一起,如何不爱的钻心裂肺,死去活来呢?
他被人家送到三边坡来——就是为了去死的。
那么
让一个必然要死的人,感受到爱
是残酷还是幸运?
傅卫军还是认为。
是幸运。
要是你的故土,你生存的地方,再也没有毒品——
但拓,你会很高兴很高兴,很幸福,很幸福吧?
这样,死,我就不怕了呀。
傅卫军凑到但拓身边——
真奇怪,他这样酷酷飒飒的男孩子,一到了但拓身边,就好像,嗯,一只爬来爬去的,小狗儿。
他觉得心里充满了幸福——一点都不难过。
他在但拓身边跪坐着。
对他比划——
那好吧,我和贾斯汀去治病——好么?
但拓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拉住傅卫军的手——真的!你想通了噶!
傅卫军比划——是啊,谁不想活下去啊。
傅卫军又比划——我都答应你了——你也该答应我呀。
但拓皱皱眉,想了想——试探地问——姐姐么?
傅卫军点头,比划——等我治好了病,会不会有小外甥啊。你们给我生了外甥——我能做舅舅了,我再回来。
但拓翻了个白眼:你来真的噶。小祖宗?
不然呢?傅卫军忽然把但拓的领子扥住了。
他的,纤长,温凉的手指,在他那包着层叠白纱布的肩胛处,围绕那伤口,轻轻地。画圈。
画圈。脸上是,可恶的,狡猾又威胁的神色。像是在说——你不答应。我要戳到你的伤口了——但拓,你怕不怕。
十七岁进监狱,二十七岁被送到三边坡。
傅卫军是一个纯真又悲惨的,小处男。
这是毫无疑问的事实,
可是但拓总不明白——
这臭小子,这么他妈的撩人——是跟谁学的。
当然,不自知的,憨态可掬的,孩子气的“撩”,自然是,最有杀伤力的。
当小哑巴的指头,气鼓鼓的,胁迫又憎恨地在但拓,痛痒难耐的伤口的周边,若有若无的游走——
他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把这可恶的混蛋扑倒,把他生吞活剥。
可是他没有
他只是忽然把他抱住了
紧紧地
紧紧地
抱到那瘦弱的孩子,好像喘不过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