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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转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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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拓常常会想起,他生命中,毫不夸张的说——最快乐幸福的一天。
那天贾斯汀来找他,拉着他的手,兴奋地说:拓!你让我办的事情,有消息啦!
贾斯汀拿着一件薄薄的特快专递,把里面的文件拿出来,递给但拓看,都是英文,但拓看不懂什么。只听贾斯汀在那里气喘吁吁地一面比划一面说——傅!傅的病是可以治的!
但拓说,那是——需要器官移植么?
贾斯汀说,不用的——我把傅的肺片和病历送给了我们国家最顶尖的胸外科医生那里——不用移植的。他的病根是支气管扩张——虽然很严重,但是可以用外科手术的办法切除最糟糕,发生肺脓肿的病灶——减轻心肺的压力,就可以最大程度的遏制器官衰竭。当然,以后的生活质量会下降,可能会切掉一定面积的气管和肺叶,会很虚弱,会经常气喘,但是手术成功的话,再生存十年往上甚至更久,总不算不可能的事情。
这几乎是但拓许多年,许多年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他死死地掐住傻老外的胳膊——不顾人家被他野蛮地掐到痛得眯眼睛:是真的噶?这种事情!你莫得骗我噶!你莫得欺负我看不懂英文!
没有啦!没有啦!拓!
贾斯汀一再的赌咒发誓的承诺:只是缅邦这里的医疗条件不够嘛。在我们国家,傅的这种病并没有那么绝望。我会帮他找最好的医生!我们慈善基金会还会帮他联络,筹集一些医药费——傅是多好的人!也是我的好朋友!我们一定会帮他!
但拓像是反应了许久,不断地确认才肯相信这是真的,这不是做梦,千真万确,小哑巴可以活下去了。最狂喜最幸福的时刻,人的心灵反而也如遭遇莫大的创伤那样一阵阵裂痛。
他把贾斯汀抱住,抱的那么大块头的老外骨头都吃痛。
整个达班好像逗许久没有接收到这样好的消息。大家都为小哑巴高兴。梭温自然是最开心和激动的。
但拓连规矩也忘了,不顾一切地冲进佛堂去——佛堂的门给他一把推开——猜叔和傅卫军都像是唬了一跳——平时傅卫军在这里抄佛经的时候,谁也不许进的,细狗来送饭都只是送到门边,猜叔自己拿进去。
但拓是看到了的——他忘乎所以,毫无征兆地冲进去时,猜叔和傅卫军脸上一时间的惊诧慌乱——小哑巴正坐在床榻上,拿着钢笔在桌前写些什么——桌子上是乱放的许多白纸和娟秀又飒然的黑字——一时涌进但拓眼睛里的确乎是缅邦人自小都耳熟能详的经文——可是,但拓明显的看到,傅卫军在藏着他刚写的什么——一张脸看见但拓进来,忽的就失色,好像被老师当场逮到写情书的小男孩儿。
但是这些当然都不重要。
但拓在这时候已经兴奋得毫无理智了。
他连猜叔也放不进眼睛里了。
他的眼睛里,心里,生命里,只是那个惊魂甫定地坐在床榻上,手里拿着钢笔,傻看着他的小哑巴。
但拓在床榻下蹲下身。两只手拉着傅卫军的手,紧紧地,紧紧地握着它们。他能感到它们凉凉的,汗涔涔。它们曾在他掌心里试图抵抗和挣脱,但是被他的手攥得更紧。
他看着他的眼睛,语无伦次地,微微发颤地说——
阿军,你的病可以治噶!你听见么得——不用移植别人的器官噶——做手术就可以噻。切掉那些不好的病灶——贾斯汀亲口对我讲的噶——他问了他们国家最好的医生——最权威的啰——我们这里治不了——在人家那里好简单噶!阿军!你能活下去——么得啥子了不得——你听见了莫得!我们送你去做手术——贾斯汀,和他们的基金会啥子的——会帮你联系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大夫——阿军!你听见了莫得!我要你把病治好噶!你治好了,我们一起去找你姐姐好莫得!你讲话噻!好莫得!
阿军,你莫得怕。不论遇见蜡样子事情。我都陪着你,好莫的。以后你莫得要一个人去硬扛——一个人去逞强。病了我们就去治噻,怕啥子啰~
细狗,梭温,小柴刀,尕滚,油灯,都挤进来。
看着但拓和傅卫军。
但拓却像是,把全世界都忘记了。他只眼睛红红的,紧紧攥着小哑巴的手,对他那么傻,那么温柔,那么痴痴切切的,甘甜又幸福,又急迫又哀求地望着他。
他本来是蹲在那里的。
渐渐的,不知不觉地,变成了跪下。
连细狗这样迟钝的人大概都会有瞬间的恍然——
哦呦,好像求婚的噶。
可是小哑巴没有给出回答。
他好像只是,完完全全被吓到了。
猜叔先是重重地闭眼,竭力不显露情绪。接着他从但拓手里接过贾斯汀拿来的那封来自英国伦敦一家有名的外科医院的特快专递。他自己把那几张英文的诊断看了又看。
最后他把诊断撂下。你很难判断猜叔脸上渗漏的情绪是惊喜还是为难。
大家的目光都落在小哑巴身上。他们以为他会高兴,很激动,会大哭,会【哪怕只因为就近】,把他的死死焊住的姐夫抱住了——对大家比划——我可以活下去了。
可是好久,好久,小哑巴才比划——面色非常冷静,甚至漠然的——
不可能的。我在国内,他们都说我没有救了。
但拓急切地打断了他——不会噶!你莫得多想!中国的医疗也不如欧洲噶!
眼泪从小哑巴脸上婆娑娑地落下。
他知道。
不是中国的医疗不如欧洲。
是,
他们需要他死。
他死,是最方便的。
既然他本来就有这样,看上去很重的病了。
即使当然还不是完全没救——
谁又会耗时耗力,耗费金钱,去治疗和拯救一个被判了无期的杀人犯呢?
他们对他讲,你没救了。你得的是绝症。
傅卫军能理解,那不过是一种很方便的,不让任何人为难的说法。
好了好了,出去吧。你们这些人——叫他自己冷静一下。走啊,走啊但拓——你再这样子没规没矩的闯进来——我真的要生气了——出去吧,都出去——
猜叔把他们赶走了。
小柴刀和梭温两个人才把他从小哑巴身边拉走。
大家安慰但拓说,不要担心小哑巴。就像猜叔说的,小哑巴只是一时没反应过来。你给他一点时间去消化噶。谁会不想好好地活下去呢?你放心吧,小哑巴会想通,回去做手术,会好好活下去的。
但拓安定了自己的心。跨过追夫河上的小桥,去把那特快专递还给贾斯汀。他还想要同他商量一下,具体的,带小哑巴去治疗事情。那张储存了他几乎全部积蓄的银行卡,放在他衬衫内侧的口袋里,被他的身体和今天难免过度滚沸的情绪捂得温温。
贾斯汀!
但拓快活地叫着傻老外的名字。
贾斯汀!
他又喊。
贾斯汀从他的简易帐篷学校走出来,笑呵呵看着但拓,朝他挥手——拓啊!傅——怎么说——
贾斯汀的话还没讲完,他还对着但拓摆手傻笑着——但拓,大约是以一个神枪手的敏锐,精确地捕捉到了那空气中扩散的,极轻微的扣动扳机的。啪嗒,声——
但拓想要喊贾斯汀——
可是他几乎没有喊出口,
这一刻他本能地只有一种热切——
贾斯汀不能出事情。
贾斯汀是小哑巴的希望。
贾斯汀是小哑巴宝贵的朋友。
贾斯汀,绝不能,绝不能出事情。
但拓把傻老外扑倒了。
尖锐的枪声划破了达班慵懒的正午时分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