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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幻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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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卫军的字特别好看。
是啊。阿墨说,妈妈是老师,很小的时候,妈妈就教我们写字了。
曷至书店有一溜书架上都是童话寓言故事什么的。那是被翻得最多的一片区域。学校放学的时间或是周末、假期。总有孩子在那里看书。
孩子们不在的时候,但拓也会常常坐在那排书架下翻看。
他本来从不是读书的人,对汉字也不很认得全。开了书店,就很难不耳濡目染。他常常沉浸在满室的淡淡的油墨香中,感到惬意和满足——又很怨恨。
他叫他做的,他都做了。
找到姐姐,照顾姐姐,做他的姐夫(虽然“无实”但至少是“有名”的),带姐姐到一个温暖的、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生活,开一家书店。
他都做了。
可他却还是不肯回来。
他在那么远的异域,疏离淡然地幸福着。
好像那么多跨越重洋而来的宣告喜悦圆满的照片,都在劝他,放下。
《夏洛的网》。阿墨说——弟弟小时候最喜欢妈妈给我们念的童话书。
但拓也会读。
《夏洛的网》
他每次读这本书,风都会来捣乱。
把页码翻乱,好像不愿他看。
可是,大体的意思,他当然明白。
但拓不喜欢这本书的寓意。他不会给尕尕念这个故事。
他觉得这个故事很悲伤,也会毒害小孩。
小孩不应该那么小,就学会把牺牲生命,成全他人当做一种神圣和浪漫。
我记得,军儿小时候因为这个故事哭了好长时间。妈妈说军儿很善良。爸爸却要打他——我们的爸爸很粗暴。我们晚上饿了去厨房偷吃东西也会挨揍。他喝多酒了也会打妈妈,爸爸说,军儿总是哭,没有男子汉的气概,将来不能成事的。
谁他妈会用棍棒培养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男性气概?
但拓从前很羡慕中国人,以为中国人都很幸福。
后来遇到傅卫军,但拓对中国,忽然就有点儿祛魅。
沈墨扔掉了但拓的,普瑞巴林胶囊。
你不能再吃这个了,你是不是有点儿上瘾。这种药不能多吃,你知不知道,但拓,这种药止痛有限,却能麻木神经,致幻。
但拓说,好的,那不吃了。
可是接着他把那药盒捡回来,把那些胶囊打开,把他的维生素倒掉,换成了普瑞巴林。
这是多好的药啊,
致幻。
他几乎没有反应过来——这是同他最憎恨的,吸毒,有点相似了。
如果毒品能叫他每天看到,感受到那个小哑巴。
那好像也不是,不能吸。
不论如何,感谢普瑞巴林。
普瑞巴林使他常常在灌了满室的日光下感到被拥抱。
他会感到傅卫军从背后轻轻抱住他,瘦瘦的手臂环住他,
头贴在他颈子上,好像他温凉的短发痒痒地抚掠过他,粗糙的脸。
普岁巴林使但拓每每走在静谧的黄昏的小路上,两手插兜时,都会感到并不很宽绰的衣兜里,伸进一只微微潮润的手。
这只手会任凭他紧紧地把它握住。
会任凭他,有点儿蛮横地掐紧他的手腕。
普瑞巴林,会常常使他,感到唇边怯懦又顽劣的,亲吻。
有时候,他会感到,唇角被轻轻咬一下,过电一般——这种感觉就消失掉。
有时候,他会感到,温凉细长的手指,在他的胡茬之间画圈儿。
但拓愿与普瑞巴林共度残生。
后来,但拓就越来越,心神不定,笨头笨脑的,总像是,醺醺然的喝醉。
比如,在从书店的后门走进来时,总被绊倒。
比如,穿梭在书架之间,去整理新书旧书时,总好端端的被什么东西把衣服勾住。
总是,走啊走,好端端的,撞到书柜,墙壁或者路灯。
还好撞得都不痛。
尕尕说,大伯越来越像,猫和老鼠中的,汤姆猫。
但拓的记忆力也变得不好。
总是出错。
他明明记得自己已经把每本书放好在固定的位置了——
结果他们还是在原来的位置。
白天,书店没客人的时候,他常常喝酒。
明明觉得没有喝几口,转个身回来,酒瓶就空。
原来自己已经把一整瓶都喝完——他自己竟然毫无知觉。
他只有自笑,然后把空酒瓶丢进垃圾桶。
转身又听见,咚咚咚,书架上几本书落下来,掉了一地。
泡泡噶——泡泡!你么得再扑我的书架!
但拓只有去收拾。
泡泡很不乖。
泡泡是但拓见过的,最不乖的小狗儿了。
明明没有人同它玩儿,它也能摇晃尾巴,自己叼着球,跑来跑去,很兴奋的样子,扑腾扑腾,搞得干干净净的书店里灰尘飞扬。
但拓有时候气急了,也会骂它,泡泡就会乖乖地到书店一楼的后门去趴着。
摇着尾巴趴在那儿,耳朵耷拉下来。好像委委屈屈。
泡泡还有,更可恶之处。
每每阿墨上班、尕尕上学,妈妈也出门,书店里没有什么人——终于没有人来打扰但拓沉溺于思念和痛苦的时候——
泡泡就会跑来,蹭但拓,围着他转圈圈,给他叼来皮球呀,电视遥控器呀,漫画书呀,车钥匙呀,一朵花呀,堆在但拓身边——好像是在要他选——干点什么,不要闲下来难过。
但拓的悲伤,总被一条小狗儿一次一次撞破。
其实人应该珍惜自己的幸福,
应该珍惜身边的美好
不是么?
就算他的人生始终有那样一口大洞。
可是,总会有亲人温暖地把它渐渐填补。
就像他照顾阿墨。
阿墨也在照顾他。
但拓衣服上掉落的扣子总是在第二天就被补好了。
他的衣服,总是给熨的整整齐齐,好好地,一件一件挂在那里。
尕尕呢,也很懂事。
尕尕帮大伯搬书,
尕尕帮大伯算账(这个最重要)
尕尕也会给大伯搓背。
尕尕说,大伯,你在愁哪样嘛——里面的头发又白白的啰。
么得四,小娃娃不要管辣么多。但拓说。
尕尕摸摸但拓肩胛那里的小圆伤疤说,大伯,阴雨天会痒痛的啰?
么得四——么得四——你咋子啥子都管啰——但拓拉长音,很不耐烦。
大伯——尕尕说,你轻点挠噻,你看这,皮肤都抓破,留痂啰。
晓得啰,晓得啰。但拓说。小小的年纪嘛,废话好多噻。
尕尕说,大伯,我又收到那个人的信啰。
谁的?但拓说。
猜叔的嘛。尕尕说,猜叔的信都寄到学校里,专门寄给我——问我你好不好啰。
我好地很嘛。你就跟他讲。但拓说,这老头儿,打个电话不就好啰。
猜叔说,怕你不同他讲实话嘛——尕尕煞有介事。
啥子实话,啥子实话——实话就是我很好噻,但拓说。
实话就是——尕尕稚嫩的笔体回复给猜叔的——
大伯头发白了好多;
大伯过得很孤独;
大伯常常喝酒;
大伯把我们照顾的很好,可是我觉得大伯很不高兴。
大伯恍恍惚惚。
猜叔看到尕尕那些回信。即使这时候,他自己已经是统一了三边坡和大曲林地区的教父级别的,掌握权柄的人物了。
他还是觉得,衰老,惭愧和无能为力。
他有点后悔——自己当时不应该心一软就答应了小哑巴,把但拓放走,去做什么,乱七八糟的,谁的姐夫。
让达班最后失去了砥柱,让他自己失去了臂膀,让他的宏大规划最后终将随着他本人的落幕,无疾而终。
猜叔越老。越想念但拓。
他有时候也会翻出,那时候,小哑巴给他抄的那些佛经。
是啊,傅卫军的字特别好看。
傅卫军在达班最后的十几天,除了教但拓做中国菜,和兄弟们傻傻地谈天,偶尔去贾斯汀那里看孩子们上课——就是被猜叔扣在佛堂里抄佛经。
那些挺拔又舒展,笔锋纤细又坚韧的,汉字,很叫人喜欢。
只是这些抄好的佛经终于除了聊以纪念,并没有旁的用处。
那时候,猜叔佛堂里的灯会一直亮到后半夜。
但拓那时候总说,抄啥子抄那么晚啰——他本来就病着。
猜叔说,我要进山和艾梭苦修了嘛,经文呀,很重要的——他不抄,你抄啰?
整座达班,从没有能把汉字写得这么漂亮的。
字那么丑,亵渎佛祖的——大禅师会不高兴啰。
猜叔总说。
细狗去给猜叔和小哑巴送饭——都是刚刚出徒的,但拓做的。
还蛮好嘛,猜叔觉得满意,几乎能多吃一碗米饭。
小哑巴平时吃东西都用吞的,好像总怕好吃的叫人家抢走了——只有吃但拓做的饭菜,他吃得很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