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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忘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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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当然就是忘我的,毫无理智,不顾一切地在乎。
傅卫军冲出竹屋——跑到院子里,看见好好地站在那里的梭温,和梭温身边,痛恨地望着他的但拓——
他喘着气,向后退,渐渐才反应过来——自己落进了一个试探的陷阱——他回头,向后看——小柴刀、尕滚、细狗、油灯、沈星——都在那里,或诧异地,或震惊地,或因受骗而气恨地,盯着他。
他被人家利用了对梭温的在乎。被人家当众戳穿他的秘密——好像被当众8光。
考虑到达班众人,这一个多月以来对他的信任、同情、友谊与关怀——傅卫军确实是理亏的。
细狗是最先熬不住的——语气有点尖刻——不是——你——你能听见噶!你这不是骗人噶!
尕滚也忍不住对油灯说——还真让你猜对了——跟他比比划划一个月了——原来人家能听见噶。
油灯也忍不住责备起来——阿军啊——你跟我们实话实说噶——这是做啥子哦——
小柴刀大约是达班,除了梭温,对傅卫军最好的人了,这时候自然也觉得受伤最深——漠然地,嘲讽地说——你莫不是——故意要听我们咋子在背后讲你噶?
油灯觉得小柴刀的话重了,就去拉小柴刀,叫他别说了。
可是小柴刀甩开油灯,喘着气,朝傅卫军喊——那你听见了?我们在背后咋子讲你的?你放心了噶?
傅卫军急了。
在桦林,在监狱,在他美丽又伟大的祖国,当别人都欺负他,践踏他、羞辱他的时候,他理直气壮,目中无人,全世界不刁,小爷便是如此,他妈的,爱怎怎。
可是当他被人家善待。
他毫无底气,惊慌失措。
他转向他们,拼命地打手势,他喘着气,胸口起伏,焦急地比划,那咽喉无法发声,却好像从气管里发出来嘶嘶的,粗粝不成型的,喑哑的声音——
——我没有——我不是故意——对不起——
他的眼泪一行一行地滑落——
可是小柴刀还是冷着脸,不睬他。
可是尕滚也不睬他。
油灯似乎想说几句调和的话——终于还是没有开口。
细狗哼了一声,不屑的走了。
只有梭温心疼的不行——他走过来,拉住小哑巴,对他比划——没事啊,阿军——没事啊。
傅卫军只噼啪地掉眼泪,梗塞地哭起来——聋哑人情绪激烈地哭泣的时候,气息急剧,发出的声音,像残破、锈损,被堵住的口哨——很粗哑难听。
他只比划——对不起,梭温——你不要生我的气。
梭温笑着摁着小哑巴的肩——又比划——没事的——他们明天就会消气了——我不生你气——阿军——你能听见——我很高兴啊——你能听见——这多好啊。
大哑巴护着小哑巴,粗糙的双手去给他擦眼泪——可是小哑巴只摆手,他挣开了梭温,像小孩子那样身体哆嗦着,拿半个袖子,从肘窝的位置开始向下抹眼睛。
他只觉得没脸呆在达班——他只想逃跑——他就只挣开梭温,往外面走——梭温拉他,没拉住,又叫小哑巴憎恨地推开了。
小哑巴只像一颗发射出去的子弹,一面抹脸,一面铿铿然往外走——谁都拦不住。
但拓喊了一声——
傅卫军!
傅卫军不睬——像是走的更快。
但拓又喊——
傅卫军!
大概谁都听得出这男人这大喊里的,可耻的,悲惨又凄凉的哭腔了吧。
但拓冲过去——走到小哑巴身后,掐住他的手腕——傅卫军!
傅卫军想也不想,他挣开但拓,一拳恶狠狠打在但拓脸上——
但拓被打的跌在地上,嘴巴溢出鲜血。他抹了一把嘴——看着小哑巴——他心里知道,自己很该如此。
是啊,你总在欺负你欺负得了的人。
但是直到,眼看着傅卫军那么无助,那么惊慌,那么卑下地比划着向大家道歉——眼看着这样坚硬、骄傲、又酷又飒的小哑巴那么怯懦、低微、愧疚,身子哆嗦,声音嘶哑地哭泣——
他大约才知道,对于傅卫军,达班的朋友们的友谊是多么宝贵。
他设下陷阱,要验证他是否耳聋——是多么自私和恶毒!他也始料未及——他偏执的验证竟然需要傅卫军付出被戳穿,被示众,惨痛地失去友谊的代价。
为什么总是这样呢?
他越想要爱他
却越失控
越残酷
越不可挽回
越恶化
傅卫军简直从没觉得——自己这样恨一个人。
所有伤害过他的人,都能被他的心灵轻轻拂去——因为那些混蛋不配占据他的,要留着安放姐姐,朋友与爱人的心灵。
可是他没法把但拓拂去。
傅卫军有许久不打架了。
他不论是在桦林开录像厅,还是在蹲监狱,都要经常性的,酣畅淋漓的打架——
他这段日子这么冤枉,这么委屈,这么拧巴,这么酸楚,这么狼狈——大概就是太久不打架的缘故吧。
他看着但拓——所有人都在对他保证的——这个,整个达班最善良,最仗义,最正义,最贴心,最担当,最包容,最好,最好,最好的但拓——
他擦净了眼泪。眼睛里却仍翻涌着星河。
他打手势,却打到一半——打不下去——双手疲惫地,绝望地垂落——他试着又打一遍手势——又是打到一半,疲惫地,绝望地垂落——
就像一个人,满腔割痛,顿挫阻塞,欲言又止,又欲言又止,偏偏无法,将一句简单的话说完。
但即使他每次都是,只比划残损的一半——这话的意思也很好猜了——
他比划的是——
为什么——
我得罪你了吗——为什么——你——
为什么你——
为什么你——
但拓没法面对他的眼睛,更没法回答他的质问。
他现在能讲出来的,只有那颠来倒去的三个字——傅卫军——
他说——傅卫军。
可是傅卫军一听见他叫他,就狠狠地踢他。
那小哑巴喘着气,痛恨地好像又在收拾那些欺负了他姐姐的混蛋。
他踢他的肚子
踢他胸膛
踢他的脸——
但拓立刻就鲜血淋漓
沈星是先受不了的——喊着——你他妈疯了吧——冲过来扯傅卫军——却叫傅卫军一把甩开,耸到一边儿去。
但拓从地上爬起来。吐了一口血,半颗牙。说——阿星,走开,么得你事。
梭温也要去拉开他们——他不担心但拓,他只担心小哑巴。
梭温觉得,但拓总会护着达班所有的兄弟——但是现在他拿不准了——他现在简直觉得,但拓对小哑巴,什么残忍的事儿都干得出来。
可是油灯把梭温拉住了——叫他们打一架就好了,你别管。
梭温只得站住——脸上却还是焦急。
来噶——但拓添了舔唇上的血,苦笑——你不是很能打噶?
我今天陪你嘎。他说。
傅卫军只站在那里,喘气。
你不是恨我噶?但拓又笑——你今天可以出气噶。
你看看——早zei样子——多方便噻——他妈的老子真是受够了给你比比划划——我今天就喊给你听噶——你他妈的听的清楚嘎——傅卫军——你他妈的,混蛋!败类!骗子!怂包!
你不是啥子都能忍噶!你不是最皮实,最汉子噶!你不是最不怕死噶!老子么得啥子怕你听dei——你他妈莫的几天喽,你晓得噻?你高兴噻?老子他妈最烦你这样子软蛋——在老子跟前装他妈啥子硬汉!你以为你很能打噶——娘们儿样子,拳头软绵绵!
傅卫军喘着气——对着但拓,一拳。
又一拳
又一拳
但拓只挨打,不吭声,不还手——
只鲜血从他口鼻向外乱飞。
他大约,只想叫他出气——也想叫自己出气——
直到那小哑巴打红了眼似的——浑身抖着,又一拳恶狠狠,要落在但拓身上的时候——
但拓几乎很轻松地一只手就掐住了小哑巴的手腕儿——
傅卫军仇恨地挣扎——可是但拓的手掌,钳子似的扳住他,不拘他如何痛恨地挣——哪里有一点松动。
但拓用空出的那只手抹了抹脸上的血
可是他的下半幅脸,还是血涟涟
他笑着——又像嘲讽,又像疼爱
我讲了噶——傅卫军——你个病秧,你个傻仔——啥子拳头嘎——软绵绵噻——人痛了就要喊痛啰——人不开心,就闹点子脾气噻——装啥子硬汉啰——好不好笑噶
他松开他的手腕儿。
小哑巴就像松开的弹簧,身子虚飘飘的,向后跌了一下。
这刚刚还愤怒的小豹子似的孩子,只摇摇晃晃站着,只喘着气,扑索索地掉眼泪。
但拓歪着头,在晦暗的月光下,打量那张瘦弱而稚气的,余怒未消,又倔强又憎恨,又坚硬又柔美的,湿淋淋的面孔。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很遗憾,不论哪只,都血淋淋的——他伸出的手于是又缩回,在衣服上抹一把,然后他用这手,轻轻地去擦拭,小哑巴脸上那些,凉凉的泪水。
为拉羊。这样子拧巴噻。
他好温柔好温柔,好宠好宠地笑着,逗孩子的那种口吻——我们家尕尕也么得你这样子难搞噻。
他都没有把他和阿星比,
他把他和尕尕比。
猜叔是这时候出来的。
他大约有点儿心软——想让那两个年轻人闹一闹,闹得厉害,把话讲开。
可是他又不能太心软。
他站在二楼的竹屋外,居高临下地——
都闹够了哦?
猜叔说——是我哦,叫阿军装作听不见的——他走山,毒贩还是放心,听不见,讲不出的人。你们不要难为人家。
又对傅卫军说——阿军啊。你到我这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