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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欺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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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算账的人,总是比寻常人心细如发——但拓就不行,他是个看见数字脑袋就大的糙汉。很多印象流过他的眼睛,他不够敏锐,难以捕获。
但是油灯是敏锐的。
当但拓按着沈星的肩膀苦口婆心地劝他,不惜渲染傅卫军的可怜,来试图平息这对堂兄弟的争执,说到:“你不知道噶?他病了——病的很严重,医生说,他都没有几天好活了噻——你就当——”
油灯喊了一声:“别说了!但拓!”
但拓诧异地抬起头,看着油灯——油灯朝但拓挤挤眼,又把眼睛使劲儿往傅卫军那里横。
但拓看见的是傅卫军的背影。
但这背影好硌人。
傅卫军在来到三边坡之前,就被多次地告知和嘱咐,不要让别人知道他植入了人工耳蜗,恢复了听力。在达班,他一向谨慎地假装一个聋子。他能对所有旁人仗着他听不见而肆意冒犯的言语不动声色——这有什么了不得,和他之前在他祖国的二十七年生涯相比,达班的人都显得太温柔良善了。即使一直对他嘴毒的细狗、刚刚对他侮辱性大骂的沈星——都丝毫不会触伤他的心。
但是但拓总能轻而易举地触伤他。
他就是记他的仇。
他口不择言的每一句,他都耿耿于怀,刻骨铭心、永志不忘。
晃来晃去烦死噶,你就不能不咳么!
你爱或就活,爱死就死!莫的在这里跟老子闹脾气!莫得叫所有人都陪着你!
为了几个地瓜丢人现眼嘎!
你咋子这么任性嘎!
……
这些本也不算很伤人的话——倘是别人说的,算什么呢,早过去了。可就是因为是但拓说的——在傅卫军这儿,就是过不去。
何况今天这句——“医生说,他都没有几天好活了噻……”——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很残酷很残酷的。
是的,但拓可以心虚地给自己找那么多借口——他以为他听不见嘛;他只是想用傅卫军的悲惨来劝说阿星不要记恨这位堂哥,对他好一点儿嘛——
但是他至少应该对自己承认——真正的,毫不遮掩的事实是——他看见阿星委屈了就慌。他迫不及待,口无遮拦——顾不上讲什么——安抚了阿星,不叫他难过就好。
人的心灵当然有强大的惯性——在乎沈星,维护沈星,偏心沈星——这就是但拓的惯性。
傅卫军刹那间身体的一僵,出卖了自己。
油灯不是第一次发现——虽然掩饰的很好,但傅卫军总在别人谈论他的一句话之后的那个节点,出现一些不易为人捕捉的身体和神态上的细微的本能的反应——他的怀疑不止一日了——只是今天才确定。
让他确定,傅卫军能听见的——并不是但拓那句话后,傅卫军身体的,陡然一僵。而是在此之前,沈星骂但拓那句“但拓你冲我使什么劲啊!他欺负人你他妈看不出来啊!”
沈星这句话音都没落,傅卫军就给他摁倒了——油灯知道那个传言——这小哑巴狠,手上沾了人命,蹲大牢,从中国逃狱跑出来到三边坡投奔堂弟的——其实听见这个传言的时候,油灯就有点诧异——一个聋哑人,能从中国的监狱逃出来过境——多少有点儿传奇了——可是又不能有旁的解释——那油灯只能把傅卫军当成个传奇了。
却是今晚才见——这小哑巴的发狠。
油灯也是今天才看出来——小哑巴,对但拓,是很不清白的。
这种不清白,却绝不是但拓对沈星那种,炽烈的,不清白。
油灯大约有点儿同情小哑巴。
当他听见但拓对沈星压低声音讲那些要命话的时候——油灯觉得自己脸都白了——他几乎反应了一会儿才回过味儿,赶紧朝但拓喊了一声,叫他闭嘴。
油灯有点儿害怕,按照一个狠人的脾性——听见但拓这话——达班今晚不得发生血案。
但是事实上,傅卫军只是身子僵了几秒钟——又兀自去拿笤帚,垂着头,一语不发地去扫竹屋外,那些他刚才被沈星撞倒,洒落一地的瓜子壳。
沈星知道傅卫军身体不好——舅舅讲过的。可是他心思一直在外头,很久不回达班,傅卫军“没几天了”这个事儿——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料——毕竟,沈星最擅长的就是同情别人了。
他看着傅卫军默默地扫地——自己也才有点理亏,只向后退了退——没有讲话。
而但拓
但拓看着傅卫军
他看着一贯面无表情,冷若冰霜——似乎根本无事发生的,傅卫军。
看着动作利落,无声无息,整个身体不渗漏任何情绪的——扫地的傅卫军。
他只是觉得这个形象铬人。
他大约有点儿明白了——但还是不愿意相信——油灯的意思。
傅卫军扫完地,搬走他的椅子,把椅子放回原来的位置,就回他自己的屋子去了。
沈星也回屋去了。
油灯、尕滚他们也散去。
只有但拓站在原地。
梭温憎恨地推了他一把,朝他比划——你们俩才欺负人!
但拓只被推的往后跌了两步,正靠在竹屋的外墙——他好像才喘上一口气来。
所以——他是能听见的么?
这怎么可能呢?
不是说,他生来就是又聋又哑的么!
不是每次,所有人对他讲话都必须要比划,他才能明白么!
可是,但拓的心像是被针头一挑——许多细节从他沉睡的潜意识中破土——
他记得那个雨夜,隔着窄窄的追夫河,他看见贾斯汀带着傅卫军的手弹钢琴——他记得傅卫军那么惊喜和响亮的笑容——他之前一向只醉心于那个笑容,并没有深思——这笑容的来源或许根本不是陪伴在他身边的人,而是来源于——音乐本身。
他也记得,就在这个下午,他在厨房里烧火,傅卫军炒菜——他清楚地看见,那孩子在里脊肉落进滚油里发出滋啦啦的响声时——惊恐地后退一步——才会手足无措中,溅上了滚油,造成烫伤。
但拓坐在地上。像是被人一个耳光打蒙。
所以,那些他,仗着他听不见——口不择言的话——那混蛋是能听见的?
他喘了口气,好像呼进满腔的刀锋。
他根本不敢回想——他那刻薄、恶毒的每一句。
但拓对阿星的疼爱,就是,几乎犯贱的疼爱。
可是但拓对傅卫军的心疼——掺进了玻璃渣似的,琐屑又毒辣的,憎恨。
憎恨他可恶的坚强,可恶的皮实,可恶的硬撑,可恶的——与他自己的相像。
他想给他爱——落到现实里的,却是变本加厉的伤害。
但拓必须知道——他有病——他他妈的有病。
他的心只有被辜负,被伤害,被冷落,被践踏——他才他妈的,舒坦痛快。
所以他越发安适于和沈星之间的关系。
好像沈星越是伤他,轻视他,抛掉他——他越觉得,理当如此。
是的
他很贱
这符合他的自毁。
所以被伤害,被折损的时候,他毫无怨言,甘之如饴——
但是当事情反过来——
他自己理亏。他自己伤害了别人——尤其是,被他伤害的这个人不吵不闹,若无其事。满不在乎——甚或更悲惨——对他宽容——的时候——
但拓要抓狂了。
他的心大约还在做最后的抵抗——还在自我蒙蔽——不会的——这不可能——谁会装成一个聋子呢?——他妈的,难道就只是为了骗我对你毫不戒备,骗我毫不顾忌地用那些语言去凌虐你么?
他不能再想下去。
他去问油灯。
油灯说,我也是个猜测噶,你么得声张。
尕滚说,以后对他讲话小心点儿就行噶。
小柴刀说,哥,你今天——你今天确实挺过分的,你能为着哄阿星——就啥子话都讲噶。
不可能!但拓抓乱了头发,喘着气——对他们嚷——他不可能听见!
但拓一向是个纵情恣性。坦坦荡荡的硬汉——老子爱了就爱了,老子给了就给了,老子为谁死,老子他妈乐意噶。
可是他今天忽然感到一种,无能,一种,卑怯。
他最后的挣扎——就是验证。
你要是骗我——傅卫军,他妈的——我为什么不能骗你呢?
谁还没个好哥哥了?
竹屋里,梭温坐在椅子上,比划着手势,哄傅卫军。
你么得同他们生气——阿星嘛——猜叔就是太纵着他了。
但拓平时不是这样的——他最近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
你今晚的菜做的真好吃——哎呦——以后谁嫁给咱们阿军啊,真是好福气。
哎呦对了——你的小女朋友是不是可漂亮了?——有没有照片啊,我看看。
……
傅卫军本来绷着的,绷得很好——绷得很冷酷,很不跌面儿。
可是梭温非得这么眼睛软软地看着他,非得这么语气慈爱地哄他——他的心就,水母似的,一缩,一缩——渐渐的,撇起嘴巴。在梭温讲到沈星和但拓的时候——他甚至会怨恨地白眼,咻咻地喘气——一点儿没有刚刚在院子里,那帮混蛋面前,那种酷酷的满不在乎。
可是这时候,门忽的被推开——
听动静就知道是谁——真是——冤家路窄。
傅卫军背对但拓,不回头。不睬。
但拓站在门口,只对梭温说——梭温——你来一下。
梭温不愿去。
但拓说。有事情同你商量——你来嘛。
梭温叹口气,就只有起身,拍拍傅卫军,比划——你呆在这儿,困了就好好睡一觉。
梭温和傅卫军出去了。
一出来,梭温就对但拓比划——啥事情嘛。
但拓不讲话,只往前走。
一直走到院子里。
梭温拉住但拓比划——你到底啥事情嘛。
但拓说,没啥事情。
你到底啥子意思?——梭温比划。
但拓说——你等一会儿。
梭温不太明白。
但拓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
夜很深,院子里很静。
但拓大约觉得自己这么做不对——可是他还是忍不住这么做
人为什么总是欺负,自己欺负得了的人?
——但拓心里,忽然冒出这样一个戏谑悲惨的质问。
可是他顾不了那么多了。
毫无征兆地——
但拓,语气急迫地大叫起来——
梭温!梭温!
几乎没什么悬念——
傅卫军从他的竹屋里冲出来。
大家都被这两句暗夜中的呼喊吓到——奔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