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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雨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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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斯汀这里简直是傅卫军的“避难所”。
在贾斯汀这里可以毫无顾忌地咳。
要咳就咳,要吐血就吐,难受的受不了就随便在哪里找地方躺下。
不用假装自己很好。
这真是太舒服了。
何况。
贾斯汀这里有孩子们的笑闹声和朗朗书声。傅卫军的病好一些的时候,贾斯汀还会给他弹吉他,拉手风琴。傅卫军好着迷——他贪婪地享受着这忽然涌进自己耳膜和心灵的,一切动听的声音。
贾斯汀也很喜欢傅卫军。这个来自中国的,冷酷又纯真的小哑巴,总让他看到璀璨珍贵的,细微处的腼腆和善良——还有那叫贾斯汀触目惊心的坚毅。
喜欢之上,更多一份心疼。贾斯汀疯狂地去大曲林买各种各样的碟片、磁带和乐器——他常常对人家说,是为了给孩子们教学用。实际上,都是用来给傅卫军在最短的时间内,感受声音的。
傅卫军感激贾斯汀,感激梭温,感激小柴刀,尕滚,油灯,细狗——他还是会常常想起好多好多年前,自己十七岁,和小结巴隋东在桦林的录像厅叫人家围殴的那个悲惨已极的晚上。
是啊,好奇怪啊,是吧。都说中国是天堂,三边坡是地狱。可是傅卫军却在这片地狱里,感受到了比在天堂二十七年加起来都多的温暖和感动。
所以,为了爱——为了不叫梭温他们为自己担心。
也为了自尊——为了不叫那个叫但拓的,心烦。
傅卫军愿意去灌那些对他身体伤害蛮大的洛芬待因溶液。
可是人与人相处久了,总有可恶的感情。
本以为贾斯汀这里是自己的“避难所”啊。
可以要咳就咳啊,要吐血就吐啊,难受的受不了就随便在哪里找地方躺下啊。
不用假装了呀。
可是贾斯汀看着傅卫军的那种怜悯,心痛的目光,那深长、心碎的叹息——又叫傅卫军,什么都不敢了。
还是他妈的监狱好。
傅卫军总是赌气的想。
哑巴梭温把小药瓶儿交给但拓,他清楚地看见但拓的脸变作可怕的灰白。但拓什么也没对梭温讲,推开他,拿着药瓶儿就冲到猜叔的佛堂去了——
梭温觉得,那小药瓶儿,一定不妙。
但拓在猜叔的佛堂里待了许久不不见出来。
倒是小柴刀走出来,往追夫河对岸,傻老外贾斯汀的的简易学校张望,对梭温比划说——贾斯汀前天是弹吉他,昨天是打鼓,今天是弹钢琴——外国人会的乐器真多啊。
细狗嗤之以鼻,你听听——这弹的啥玩意噻——老半天才落一个音噶。
小柴刀说,听上去,好像是贾斯汀在教小孩儿弹——才弹得这么慢。
细狗蹙蹙眉,表示认同。
就是在这时候,梭温、细狗和小柴刀同时看见但拓从猜叔的佛堂里冲出来——一语不发,脸色可怕。
没人敢上前去。
就只见到但拓跑出去,消失在夜色里了。
梭温想去找但拓——却被小柴刀拉住了。小柴刀对梭温比划,这种时候,叫人家一个人静静嘛。
梭温只得在竹屋外,心事重重地坐下。
噼啪,噼啪
几滴雨落下来
三边坡缠绵不休的雨季。下的人心里空落落的难过。
贾斯汀看见傅卫军脸上绽出一个惊喜的笑容——好像一个婴儿刚刚触摸到他生命中的一样新事物——
傅卫军指着外面——
“是的,又下雨了。”贾斯汀说,往外面看看,斜斜细细的雨丝,渐渐急急地变粗。
这淅沥沥的雨声本是极寻常极寻常,甚至叫人腻烦之物——可是不管雨滴第多少回打在帐篷上,傅卫军的眼睛里都迸射出动人的光芒——
在这种时刻,他不想死,他贪恋活着。贪恋这个自己太晚太晚,才听见的,丰富美妙的世界。
“那咱们伴着雨声弹吧。”贾斯汀说——笑着看着这小哑巴。
小哑巴点头。
贾斯汀教傅卫军把手指轻轻放在下一个黑白琴键上——那钢琴就流出,细腻醇厚的乐音——每一个流入傅卫军人工耳蜗的乐音,都会有一点点滞后地在这个小哑巴脸上绽放一个烟花似的,那么绚烂那么响亮的笑容。
但贾斯汀也会偶尔在这孩子的笑容与笑容之间,捕捉到一抹不以为人察觉的失神和凝重——他无法知道,这是傅卫军想到,桦林夜总会,他的姐姐,盛装坐在舞台上,弹钢琴的时刻。
雨声渐大,在帐篷和追夫河面上,留下一串清脆、紧密的敲击音——
贾斯汀感到喜悦,就坐在傅卫军身边,带着傅卫军的手,熟练地轻击琴键,那些刚刚断续的音符现在沉着又流畅地连成一曲——贾斯汀看见傅卫军脸上的笑容,也仿佛不再间断,仿佛这幸福就将在这瘦弱、灰白,又好看又倔强的面孔上永驻——
小柴刀几乎是哆嗦了一下。
在混淆的雨声中,他还是清楚地听到了河对岸,傻老外贾斯汀的帐篷里,发出急剧、沉重的一声乐器的闷响。
小柴刀有很不好的预感。
果然,他听见傻老外的呼叫——傅!傅!你醒一醒!
梭温几乎是以他最快的速度,在大雨里跑出达班,冲到老外贾斯汀的帐篷学校去,小柴刀和尕滚他们也紧跟其后。
梭温冲进帐篷,就看见傅卫军趴在钢琴上。
从那些琴键上正向下一滴滴流淌着鲜红。
贾斯汀很擅长教育,艺术,对这样紧急的悲惨却是吓得慌了神,束手无策。
梭温把小哑巴从琴凳上抱下来,几个人都挤进帐篷,手忙脚乱的帮着梭温把小哑巴放到一张行打开的行军床上。
“阿军!阿军!”
“小哑巴!醒醒啊!”
他们摇晃他。
傅卫军慢慢地张开眼睛,他觉得嘴巴里面充满可恶的腥甜。他想喘气——但是很艰难——眼皮沉沉的,像是两扇落下的铁闸门。
他听见他身边,那些七嘴八舌的焦急的呼唤和商量——
这不行啊,去医院吧。
妈的,再晚点他要死了!
大曲林的医院离这儿太远了!
远也得去啊!
达班的医院不行,达班的医院都没有急诊!
快去开车!
小柴刀得令,冲出帐篷就去找他们的车子了。
可是“医院”这两个字,对傅卫军是致命的恐惧。
在这个世上,大约只有沈默能感同身受,他们童年时,对医院这个地方的阴影。那年,沈默七岁,傅卫军六岁——那也是这样阴沉,悲惨的夜晚。大街上飘满灰白的湿雪。几乎没人顾得上这几个孩子了,大人们只把这几个孩子拉着,到医院,看看能不能叫他们见上他们父母的最后一面。沈默对那个晚上最尖刻的印象是听觉——奶奶抱着爸爸的身体大哭,凄厉惨痛,震耳欲聋。然而傅卫军痴痴呆呆的,他只有感官代偿造成的,尖锐的、活的、抖动的视觉和味觉的刺激——白,白,白床单、病号服、白墙、到处是扎人眼球的,浓烈僵硬的惨白。到处是鲜血的腥涩和消毒液的坚硬气息。大人们在晦暗的医院走廊里,鬼魂一般,面如死灰地地游弋。
傅卫军不知道姐姐后来是否摆脱了这个晚上。
但是傅卫军从未摆脱。
小结巴隋东可以作证——不论被打成什么样,受多重的伤,傅卫军从来不去医院。
桦林第一人民监狱的狱警们也可以作证——不是我们国家的法律体系不保障在押犯人的就诊权。傅卫军曾经因为肺病发作被强制入狱内医院检查,用他凶恶的拳头打伤了两位狱警。
十七岁以前,傅卫军最频繁的可怕的噩梦,都是发生在医院。
医院在他的头脑里,已经成为,想象中的鬼蜮。
当然,十七岁以后,终于有什么东西取代了他的首席噩梦——血肉和尸块儿。
所以当傅卫军迷迷糊糊听见“医院”“医院”“医院”——
他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梭温和尕滚简直从没见过这个一向酷酷的中国小哑巴,吓成这个样子。
他像中了邪,急剧的气喘,他从行军床上挣着起来,双手胡乱比划着——不去——不去医院——求求你——不去医院——
梭温他们赶紧拖住这可怜孩子。可这孩子又从他们臂弯里滑下去。他努力站起来,往前扑——像是要逃走——他晕头转向地,没头苍蝇似的,乱走几步,又跌倒在朋友们身上——
外面有车子急驶而来的马达声——小柴刀动作很快,已经把车子开过来了。
小哑巴在低迷混乱的神智状态中,听清了这些。
这么多手,贾斯汀的,梭温的,小柴刀的,尕滚的——都伸向他,来抓住他,要把他弄到车子里去,弄到医院去。
小哑巴迷糊糊的,那股子狠劲儿忽然就上身了。
他喘着气,一挣,一扑,手臂狠狠扬起——对一个病人毫无防备的大家,一下子给甩到一边去。
傅卫军趁着这个空儿——就跌跌撞撞地冲出帐篷——跑进大雨里——他还是要跑——
可是——
一只大手掐住他的手腕。
一个浑身淋透,面容麻木的,鬼魂似的男人——把他凶恶地掐住了。
傅卫军还在挣——还在往后拽——但拓却毫不费力地抓着那小哑巴一条胳膊就把他往车子上拖——
傅卫军并不能看清这个拖他的人是谁——他已经虚弱、昏沉到,站不住脚——他只凭着最后一点努力,去跟这个人,呜呜的喊着比划——不去医院——不去——求你了——
可是这个人很明显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傅卫军跌在泥地里,往后扯——那只大手就把他往前扯——傅卫军依稀感到一阵虚脱感和强烈的耻辱感——他自来打架总是最狠,很少在一只手,一个拳头下,这样狼狈孱弱。
他忽然恨起来——一股蛮力,把这人甩开——然后他向后退,像被打怕的小狗儿那样,狠命的喘着气,缩——一直缩到胡乱什么地方——他搂住胡乱什么东西——坚固的,硬邦邦的——是贾斯汀简易学校压帐篷角儿的大石块儿。他不顾一切地抱着这石块儿,满心以为这样就安全了。
可是但拓,但拓,但拓
他看着这个在雨里,小狗儿似的悲惨又倔强的混蛋——他连日来——尤其是今晚在猜叔那里,积攒的所有的愤怒和仇恨到了巅峰。
他忽然毫无征兆地,揪住傅卫军的脖领,抓小鸡似的,将那小哑巴揪起来。
“你爱活就活,爱死就死——莫的在这里跟老子闹脾气!莫得叫所有人陪着你!”
傅卫军听清了,这是那个人——是那个,所有人都在对他一而再地渲染和保证过的——达班最善良,最温柔,最宽厚,最正直,最好,最好,最好,最好的男人——
但拓。
他有点儿清醒了。他的脖领叫人家薅起来,他一丝力气也没了——他现在只有一个四面是锋的念头——
我可以在任何人跟前软弱——但是,绝对,绝对不能在这个男人面前跌面儿。
当这只大手铁钳子似的揪住他,再次把他往车子里拖去时——这和去医院的恐惧仿佛都没关系了。
他就是不能输在这个男人手里。
傅卫军怎么使出这一拳的——傅卫军自己也不知道——
他打了但拓一拳,在脸上。
但拓怎么使出那一拳的——但拓自己也没反应过来
或者纯粹就是,他们俩这种打架打太多的惯犯和硬汉的——身体的应激本能。
梭温冲出来,大家都跟着冲出来——大家本来指望但拓用他的强制性力量把这死犟的小哑巴弄上车子就完了。
谁也没想到。
他把他打了。
傅卫军不想这么丢脸——他二十几年,光荣的血战的履历中,从来没有这样不堪一击过——
只受了一拳,就没知觉了。
他脑子里的最后一个虚飘飘的念头是——
我要把他打趴下——下——下次一定把他打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