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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诛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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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叔知道,但拓早晚是要来问个明白的——所以猜叔其实一早就准备好了现成的答案。
但拓拿着那个洛芬待因的空药瓶儿,冲到猜叔跟前,又是很叫猜叔火大的那副急三火四,要死要活的样子——就像沈星被困在伐木场时那样。
“你给我看这个有什么用呢?”猜叔揉着双眼,很疲惫和无奈:“是啊,这个孩子蛮惨的——可是我们有什么办法呢?——我们不是开慈善机构的对吧。”
这个有意转移话题的回答当然不能迷惑但拓。但拓说:“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要知道——为拉羊,达班要收一个命不久长的人。”他很讽刺地把那句话还给了猜叔:“我们不是开慈善机构的,是噶?”
但拓的眼睛垂下来,声音是凄冷的讥嘲:“你又在瞒着我们,闹哪样?”
猜叔长长地叹息,只有把准备好的答案拿出来。
“他是沈星介绍过来的嘛。”猜叔说。
“沈星也跟你介绍小郭儿——你都莫的答应!”但拓说。
“小郭儿又不是哑巴嘛。”猜叔摊开双手:“我是要减轻梭温的压力——你知道的,走山很有风险啦。”
“可是他这个状况!”但拓的声音梗塞,眼底渐渐,一层层地泛红:“他还能走几回呢?”
“我事先也不知道他病得这么重啊。”猜叔的回答显得很无辜:“招来一个朝不保夕的病人来做员工——我也算是被骗嘛——难道因为他走不了几回了,我就要把人家撵出去么?——好歹——他是阿星的亲戚吧。”
但拓怔怔看着猜叔——是啊,猜叔总是振振有词,猜叔的逻辑总是这么无懈可击。可是但拓分明在猜叔脸上看不到一点被骗者的恼火——反而是一份老谋深算者的成竹在胸——甚至不能说就没有一点,慈悲和不忍。
“我总是没法子反驳你。”但拓苦笑着摇头:“我只是想你晓得(dei)——他已经好惨啰——莫的再去利用,再去算计一个这么可怜的人。”
“原来你还蛮在乎那个小哑巴哦。”猜叔打量但拓:“大家都以为,你蛮讨厌他喽。”
但拓避开猜叔那双老辣的眼睛,并不讲话。
沉默。当然,是的,沉默就是招供。
猜叔从但拓手里又把那小药瓶儿接来,看着那些文字,蹙眉说:“你也不要被吓到了——那孩子得的并不是癌症——他吃这个药,只是为了后半句——”猜叔念出那最后几个字:“抑制心源性哮喘和咳嗽反射。”
但拓像是一时没听懂,抬起头,眼睛里像是忽的有光了,他把药瓶儿抢回来,又几乎感激和哀求地看着猜叔:“他不是癌症?——你——”他的声音可耻的,微微地发抖:“你肯定?”
猜叔白了但拓一眼,很不屑地扔下一句:“你不信我?你忘了我做什么的?”
这话是有力的。猜叔的母亲是医生,父亲是药师,他自己年轻时做了十几年的军医。
“那他——那——”但拓结结巴巴的,眼睛里明明灭灭:“他不会死了?”
“是谁告诉你,只有癌症会死人?”猜叔叹了口气:“很多病比癌症还要致命。”
“那他!”但拓急了,抓着猜叔两肩摇晃:“猜叔!他到底有的治,莫的治嘛!”
“你,放开我——你给我冷静一点!”猜叔把但拓甩开,几乎是凭着最后的涵养和耐心对他讲:“但拓啊——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选择和命运——你不要妄加干涉。”
“你莫的回答我的问题噶。一句话!”但拓跪在那儿,眼睛死死盯着猜叔,一字一顿——“他,到,底——有的治,莫的治!”
猜叔站起来,愤怒地在佛堂里,原地走转了一周。
他努力地,努力地捱住怒火,胸口起伏,调节气息,阴森,缓慢地说——
“第一,但拓——你要有常识。一个病人有没有的治,要检查,化验——专业的医生才讲的算。”
“第二——”猜叔居高临下,食指恨铁不成钢地,狠狠地点着但拓:“你给我搞搞清楚!这个中国人,他有没有的治,活着还是死——他妈的,跟你没一点关系!——给我收起你那该死的同情心!”
猜叔喘着气,后半句几乎就要跟出来了——“别坏了我的事!”
但是他怎么能不知道——眼前这个他一向引以为砥柱、臂膀与未来接班人的达班二把手但拓——就是他们天衣无缝的、牺牲最小的计划中,最大的风险和不确定性。
猜叔只有,亲自下这记猛药。
他俯下身,挨近但拓的脸,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
他平心静气,却语气漠然地说:但拓啊,你知不知道——太轻易地去付出真心、去为了别人牺牲、为了别人奋不顾身的人——活该叫人家轻视的。
这谁也不怪——这就是人性啊,但拓。
你以为你的付出,你的真心,会换来人家等量的回应么?但拓?
猜叔讽刺地笑笑:怎么可能啊——你白活了三十多岁吧!
但拓愤怒地挣开猜叔,两颊因为激烈的情绪微微颤抖——我莫得想过要啥子回报!
猜叔摇着头“啧啧”了两声:好伟大哦,但拓——好感人哦——可是——
猜叔忽然摁住但拓的头,把他的手扭到身后,将他的脸贴到墙面。
可是你都没有自尊的么?叫人家轻视!叫人家践踏——你上瘾么?你越是深情款款,牵肠挂肚!越是付出,越是在乎!人家的潜意识里都会好放心地觉得——没关系的,反正不管我怎么冷落他,怎么欺负他,怎么伤害他——他都在呀!
你不是男人么?你不觉得被看不起么?不觉得耻辱么?
猜叔闭上眼睛,轻轻松松摸到命门,他笑了笑,轻飘飘地在但拓的心上割开深深的刀口——
阿星,最近很不爱回达班哦。
这仿佛还不够。
猜叔又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俯身,拍拍但拓的脸——哎呦,你莫非是因为在阿星那里没有希望——很空虚——才用你那廉价的爱去关怀那个小哑巴吧?
这仿佛还不够——虽然他明显地感到手掌下这个自己从他十五岁带到大的爱徒,已经在急剧地喘息和颤抖。
哎呦,你三十五岁了吧,都不见你娶妻成家——你不会真的像他们私底下传的那样——喜欢男人吧?
我听说——猜叔蹙眉,很戏谑地笑:中国人受的教育都好刻板好传统的——你想没想过——阿星对你蛮冷淡——是不是你吓到人家了呢?
接下来几乎没有什么悬念,猜叔叫但拓狠狠地挣开,给人家推到对面墙壁上去了。
猜叔把腰磕的很痛,眯着眼,看着但拓像一头愤怒又狼狈的,潦倒的狮子跑出去了。
猜叔摁着他的腰,很觉得自己活该。
他喘着气,在蒲团上坐下。
这样恶毒,能杀死他的爱了吧。
猜叔想——他有点儿后悔,觉得自己是不是下药太猛,是不是太猛的没有必要。
那个小哑巴,又不是沈星。
猜叔想,但拓只是出于基本的善良和同情吧——又能多在乎他呢?
我要是老老实实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讲给他呢?
说不定但拓会大局为重,接受那个小哑巴的牺牲呢?
猜叔胡乱想着这些。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出了正确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