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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倾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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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卫军几乎很轻快地沿着追夫河往达班走。
当他得到了药物能控制住可恶的咳嗽——好像他的自尊又回来了。
可是。冤家路窄。
他听见急剧的脚步和呼吸。
那个满身淋透,气喘吁吁,狼狈又悲惨的男人,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僵硬地站住了。
傅卫军举着伞。隔着雨幕,看那个家伙,视线不很清楚。
他心里很恨他——又总在感到,这份恨的可耻可笑。
尤其是,傅卫军还并不很适应这样声音通透、饱满、响亮、清晰、真相毕现的世界。
对面这个男人强烈的,不加掩饰的,汹涌的喘气声——使傅卫军有点儿颤抖和退缩。
他惧怕这让他惊心动魄的声响。
就往后,退了两步。
但拓自然是和所有人一样,以为傅卫军是听不见的。
所以但拓努力敛尽漫溢于视觉与外表上的真情流露——把这些沸滚的情感,毫不担忧地全放进声息中去释放了。
他不抬头,没办法和那个家伙对视——在自己的预想中,对方应该是很讨厌自己——或者更悲惨——根本不怎么认识自己的。
但拓打了个语气生硬的手势——回去吧,别乱跑。
傅卫军比划回去,说,我没有乱跑,我去找贾斯汀拿东西。
但拓目光僵僵地看了看傅卫军手里的袋子。依稀能看见袋子里有衣服和几个药盒。
但拓点了点头。
他们两个就僵着。
一时间,谁也没有要挪动步子的意思。
好像他们不知道,接下来的生命,该怎样运行。
这么僵了一阵子,傅卫军忽然反应过来似的,轻快地,清白地打手势——这么大的雨,你出来做什么?
傅卫军打出这个手势以后,就感到后悔。因为事实已经很清楚地摆在这里了。在这样的时刻,傅卫军特别想闭合自己那二十几年来养成的,感官代偿造成的敏锐的视觉的洞察力,以及新佩戴的人工耳蜗带呈现给他的,过分清晰,真切的听觉。这一切把对面那个站在大雨里,不肯抬头的男人,他全部的狼狈、悲伤、仇恨、心痛、愧疚、无奈——纤毫毕现。
傅卫军只有,又退了两步。
他看见但拓抬起手,打手势说——梭温叫我出来找你。
但是傅卫军同时清清楚楚地听见这个男人,声音哽咽、沉重地、低微地说——对不起嘎。
他看见他又打手势说——你这么乱跑,他们很担心。
但是在这双手撂下以后,傅卫军听见这个男人,沙哑的嗓音,夹杂悲凉的哭腔,用近乎哀求的语调说——你好好的噶。
傅卫军用伞柄挡住了自己的脸——没有叫那个人看见他陡然倾泻的泪。
他借着雨声的掩护,孩子气地吸吸鼻子,又比划——你怎么出门不带伞呀。
傅卫军觉得这个男人被浇得很可怜,他想自己应该把伞也打在他头上。
可是傅卫军不敢。
撑一把伞过于亲密。
傅卫军可以和达班任何一个朋友拥抱,但是不能走近但拓2米以内。
但拓胡乱打手势,催促傅卫军说,走吧,快走吧。
他自己故意地走在傅卫军身后。
风大雨狂。
两个人走得说不上快,也算不得慢。但几乎,都走的很艰难。
傅卫军忽然听见但拓不大的,低微的声音说——我,我叫,但拓,你知道么。
傅卫军紧紧地握住伞柄,不动声色。
他听见他又在自己身后说——不大的,微微颤抖,苦涩戏谑的声音——我很,讨厌吧。
然后他不再说话。
从贾斯汀简易学校所在的那个山坡到达班的竹屋,其实非常近,可是他们却仿佛走了好久,好漫长。
当他们终于走到达班,马上要打开后面那扇小门进去时。
但拓走过去,打手势,你先进去吧。
嘴上说的是,喝点热水好好暖一暖。
傅卫军点了头。
他回头看见,但拓还在雨里,好像没有和他一起回去的意思。
傅卫军忽然对但拓打手势:不好意思,我和大家都认识——就是没有和你正式地认识过。
傅卫军又打手势——我知道,你叫但拓,是不是?
但拓怔了一阵,才很机械地点头。
傅卫军打手势:我,我是星星的堂兄。我叫傅卫军。
他打手势,你好。
然后用一只手同时拿伞和塑料袋。腾出另一只手,伸向但拓。
但拓朝傅卫军走了两步,僵僵地伸出手,把傅卫军的手,浅浅地,握了握。
傅卫军收回了手,又打手势;谢谢你照顾我弟弟。
但拓点点头。
比划回去;没怎么照顾。
傅卫军比划说:你救过他好几次命。我都知道。
但拓没有什么反应。
傅卫军不知出于什么——大概终于还是出于,不可遏制的酸涩。
他打手势,请但拓放心——我不是来接他回去的。
到这里应该可以了。
可是仿佛,终于还是不能忍受那种委屈。
傅卫军又简洁利落,又几乎语气诙谐地打手势——所以你以后不用再讨厌我了吧,是不是。
但拓在这一刻,完全忘记了如何使用手语,也完全忘记了如何用嘴巴讲话。他只愣怔地站在雨里,机械地点头。
傅卫军打开小门,走到竹屋去。
他觉得自己耗尽了全部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