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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解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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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卫军已经几乎忘记了委屈的感觉,早就失掉了闹脾气的本领。
他很小的时候,被爸爸妈妈和姐姐疼爱的时候,也会常常没来由地感到委屈,也会常常不讲理地撒娇和闹小脾气。
但是那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情了。
当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真正地在乎你,爱你。你还有什么余地和权力去委屈,去闹脾气么?
不断地被嫌憎,被抛弃,挣扎在这个冰冷世界的最底,傅卫军的生存本能就只剩下,天衣无缝的坚强和皮实。
而这些坚强和皮实又很好地撑起了他引以为傲的,男子汉的酷和自尊。
但拓和傅卫军都必须明白一件事——他们俩有病。
这个病就是——过度成瘾地自轻自贱,自我践踏和自我牺牲。
最可怕的是
他们残酷的,不计代价的,成瘾的自我牺牲——从来不是为了谋求对方回应一些爱。
他们是在满足他们自己心灵的怪异的需求——
这种需求是——
我反正是一文不值,一文不值的我垫着我爱的人,这真好。
就像但拓爱着沈星
就像傅卫军爱着沈默
难道他们指望过对方的回报么?
当然从来没有。
好笑的是,现在,这两个拥有酷似灵魂的,从不懂得自爱的人,狠狠地撞在一起。
这真是冤家路窄。
一个二十年,打碎牙齿活血吞,早就忘了委屈为何物的酷酷拽拽的男子汉——傅卫军——现在他妈的,委屈起来了。
他在大雨里一面咳一面跑,吐的满身鲜血,又气又哭得单薄的身体发抖。
他只有一个问题——为什么那个混蛋对谁都好,偏偏对我这样刻薄。
恨是好的,委屈是好的,一个能让他恨和委屈的人——才是在解冻这颗早已冻僵的灵魂。
傅卫军这么胡乱在大雨里跑——渐渐的感到力不能支,天旋地转——忽然有一双手托住他,他睁开被雨水浇得发沉的眼睛,看见是那个快乐热情的外国人,贾斯汀。
贾斯汀把傅卫军带到自己的帐篷。雨太大了,孩子们都暂时停学了。贾斯汀正在琢磨向他们的上级寻求支持,盖一间不怕雨的真正的教室。他看见这个达班的小哑巴在雨里乱跑,他太可怜了。衣服上的那片红把这善良的外国人吓了一跳。
傅!贾斯汀说——你吐血了么!肺病又犯了?
贾斯汀找了一套自己的衣服给傅卫军。傅卫军把衣服换好,人就瘫在椅子里,几乎喘不上气。贾斯汀烧了热水,用毛巾给傅卫军擦干头发,又去他的药箱里找到了早就准备好的□□溶液。上次见到傅卫军,他们就交流过。贾斯汀很关心傅卫军的病,可是傅卫军对贾斯汀的求助却很简单:他想要一样能镇住咳嗽——不要让自己的咳嗽讨人厌的药。贾斯汀说,傅,那种药当然有的,可是副作用很大,对你的肺病会更不好。傅卫军不以为意,不住地对贾斯汀强调,不让自己该死地咳嗽就行。
贾斯汀在一周前回他们的基地就为傅卫军搞到了这些药。□□片剂和溶液——这通常是疾病末期抑制癌痛和剧烈咳喘的药物。
贾斯汀喂了傅卫军小半盒盖的溶液,傅卫军的咳喘渐渐平复下来。
傅卫军张开眼睛,贾斯汀又喂了他几口热水。
小哑巴好了些,不再冒汗,身上恢复了点力气。脸上也有了两分人色。
他对贾斯汀打手势说,谢谢你。老师。
傅卫军总用自己的方式,称呼贾斯汀为“老师”
贾斯汀笑了笑。看见今天傅卫军是自己来的,达班的人并没跟过来,就说——你没想过对自己好一点么?傅?你还这样年轻。
傅卫军比划说——贾斯汀几乎能感受到那手语里带出来的,轻快的语气——我觉得早点结束,就能早点开始。
傅卫军的手停了一下,他纯真地笑了笑,又打手势说——下辈子我想做一棵大树。
贾斯汀也笑,拍着傅卫军的肩——你刚能听到这个世界的声音,不会觉得遗憾么。又问,那对耳蜗很好用吧?
傅卫军比划说,好用啊。
又有点自嘲地笑笑,指指自己的耳朵,打手势说,我这辈子,都没用过那么贵的东西。
傅卫军在离开监狱,被中方的禁毒组织送到三边坡之前,被安排做了一场小手术。
他们给他植入了一对非常先进的人工耳蜗。
这样,所有人——尤其是毒贩都以为他听不见。很多事情,就很容易随机应变,也会很好办。
傅卫军现在的听力几乎与一个正常人无异。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傅卫军呆呆傻傻的,痴迷地听风听雨,听不同的人,发出的不同音色,不同调子,不同语气和情感的声音。他更愿意,坐在贾斯汀的简易学校后面,听孩子们的书声和笑声。他也能听见达班的人以为他聋,故而对他不假避讳的那些评价与八卦。当然也听得见,同住一屋的梭温,每个晚上在他咳嗽,颤抖,高烧时,忧愁不忍地叹息。
当然也听得见,刚来达班时,堂弟沈星对但拓的耳语——(我哥),杀过人坐过牢的。
当然也清楚地听得到,但拓对他发脾气的那句——晃来晃去烦死了,你不能不咳么!
这是但拓对傅卫军讲过的唯一的话。
傅卫军本来有点儿想闹脾气——再也不回达班了。
但是他又觉得很没意思。
尤其是,想到梭温他们,他想到他们会为自己担心,——就感到自己现在这么跑出来很任性和不负责任。
他向贾斯汀讨了一个袋子,装好自己淋湿的衣物,装好了贾斯汀给他带来的那些药,又撑了贾斯汀给他的伞,告别了这位可爱的老师,往达班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