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短暂分别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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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杭喃喃道：＂就像年初王遵差点攻破石头城那般吗?或是像石云打进洛都杀了十五万城民那样吗……？＂
殷叔夜不想让她太过担忧，平静道：＂北方几个胡族现在没有比我们好多少去，仍是一片分裂之势，他们还没闲功夫管到这来。似洛都那般惨事，短时间内并不会发生。倒是邻近的豫州可能生变，豫州刺史郗一剑自从灭了荆州王遵势力，一鼓作气往西边打过去，连西蜀国也被他攻下，纳了西蜀公主为妾，如今声势益发滔天。＂
青杭重重叹口气，＂唉！没想到，赶走一个王遵，又来一个郗一剑，听起来也没有好到哪去。＂
殷叔夜望向远处：＂这也难说。郗一剑性情和王遵大不不同，他心中有宏图，谋定而后动。叔父刚出山为官时，曾在郗一剑帐下当主簿，深知他为人，我不曾听叔父评判过郗一剑。反观王遵，只是一个想靠烧杀劫掠夺取世家财产的刁恶之徒罢了。唉，但愿郗将军深明大义，知晓内哄对上阳国一点好处也没有，不会趁我调兵之际来攻打皇城。＂
然后他俯身睇著青杭，慎重其事的叮嘱她：＂总之，你和县侯府的人最好在乌衣巷好好待着，少往皇城附近走动。万一皇城真的出乱子，你们千万一定要离开这里，记住我说的话吗?＂
青杭怔怔的望着他，他即将要奔赴你死我活的战场，想着的却不是他自己，而是她的安危，乃至于整个县侯府的安危。
璀灿朝阳之下，他高大的身姿挺拔，站在绿竹旁，竹叶上成千上万的露珠尚未滴落。他被碧光映照的濯濯有如春月柳，眼眸专注幽深，脸上有着隐隐若现的关爱。
她好想好想像个老媪一样囉哩叭唆的千叮万嘱，一定一定要注意自身安全----虽然这句话绝对是废话来着，一个过于牵挂生死的人如何在战场放开手脚?
她还想向上天诚心诚意的祈祝，让将士们都全须全尾的平安归来，别缺条胳膊少根腿的，令家中老父老母娇妻哀痛欲绝。然后也想学着殷怀叶一般握住他温热的手臂，不是儿女情长的那种意味，而是平民百姓夹道泪送忠勇将军的不舍。
自古良将向来短命，道理非常简单，这是个要用性命豁出去交换来的声誉。没经验的有很高机率年纪轻轻便死在战场上，经验老到功勋彪炳的又容易死在君主猜忌的手上。
似前前朝那位活到七十几的宁远侯张焕，绝对是个例外，他既幸运地躲过多次在鏖战之中的刺杀，又碰到一个没有恩将仇报的明君，才得以活过知古稀之年。
然后她又觉得对他铭感五内，没有因为被她拒绝而不顾她的死活，他依旧相当关照她，特地来县侯府叮嘱这件事。
可是纵有千言万语，青杭此刻却一个字都迸不出口。
前几日才刚明火执杖的推拒了他，今日着实不好来个大转变热泪盈眶地欢送人家。
＂你何时要出发呢?＂
＂越快越好。＂
青杭惊问：＂这么急忙呀！？＂
殷叔夜冷不防脱口问道：＂你舍不得我吗?＂
青杭眼神一热：＂自然是舍不得，子季是上阳国最骁勇善战的将军，是难得的人才，若你怎么了，实乃我朝巨大的损失！＂
殷叔夜优美的黑睫轻轻颤动，语气有些黯然：＂…原来是这种舍不得。＂
他在这一霎那间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情。
在战祸面前，没有＂来日方长＂这回事。来日方长这种奢侈品，只留给在太平盛世有大把时间能挥霍的人。
他从前在上阵前从来没有思索过生死之题，至亲好友大半不在，世上只剩下阿叶和叔父两人，是唯二让他想护住的人。
他也终于明了，他向来不是急躁之人，可为何一察觉自身对青杭的情意，他便毫无遮掩，急着向她展示?
因为骨子里的对死亡的深刻认知，令他不想浪费时间在猜测彼此心意之上。道教中人相信人死后会去仙堂，佛家讲人有来世。
可若他早早便死了，还要等多久才能在另一个世界与她相逢?
如今，他无论如何都要活着回来。
因为，没有来日，何来方长。
青杭丝毫瞧不出眼前男子脑中的起承转合，有些不明所以。
殷叔夜恢复淡然的神色：＂容我进里屋瞧一下阿叶，然后，我便要启程了。＂
＂随我来。＂
青杭见殷怀叶已经不在厅堂，便引殷叔夜步至书库。还未进入之前，听到殷怀叶笑声连连，扶子秀这个书蠹则是正在念诵一篇长文。
这两人，不会这么快就搭上线了吧?
这样怎么对得起殷叔夜?人家是带妹妹来做文艺女青年的，不是来被慕少爱的楞头青轻薄的呀。青杭暗想。
进入书库后在门口处悄悄定睛一瞧，青杭松了口气，好险好险，两人隔着一个极长的案几，分坐两头。
扶子秀面色羞红，谨守礼仪，坐的直挺挺的，眼神亦不敢乱飘，看起来活似个刚入门的害羞小新妇。这个向来男女不分，初次见到周络陵便能毫无障碍的称赞她＂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扶子秀，竟然也有对着少女字斟句酌患得患失的这么一天?
他手上拿着一卷泛黄，写满墨字的原稿，语气相当激动：＂原来，『搜神录』竟然是殷娘子写的。世人都以为这本奇书是哪个修为高超的道士，纪录游走四方所见闻的神鬼妖怪奇事，对里头的故事信以为真。没想到，竟然是一个小娘子杜撰的！！我真是太…太…意外了！！＂
殷怀叶的瞳眸有如清晨朝露：＂你看，这个狐娘是借用我的傅母形象写的，她实在太严肃，太正经八百了，我只好把她写的歪了点。还有这条鱼妖，是我在鱼池中养的那尾小鱼，它老是病恹恹的游的慢吞吞，我在书里把它变成妖力无穷的鱼妖，如此这般我这个无能的主人，遗憾便少了些。＂
扶子秀真心实意的拜倒，眼里尽是小星星：＂所谓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说的便是你这样。殷小娘子气质雅正，可脑中的奇思肆意而广大。妳所著的搜神录，堪称荒唐之言，谬悠之说，无端崖之辞，我真是望尘莫及！＂
这段文诌诌的高级吹捧，实在是令殷怀叶非常受用。
她又惊又喜道：＂我也是熟读过庄子的，荒唐和放荡都是好词，称赞为文自在不受拘束的意思，我向来厌恶文以载道之说，写文为何需得说教?原来你竟看的出来，这就是我一直以来追求的目标阿…。＂
扶子秀向来有三寸厚的面皮，此时竟然挨不住小娘子企盼的眼神凝望，都不敢直视她慧黠的双眼了。
扶子秀虽然经学基础深厚，但那是承自家学没得选。
其实他真正热爱的读物是杂书，像是山海经、冥祥记，而搜神录是这类脑洞大开、离奇幻梦类型的佼佼者。
里头的文字栩栩如生，妖神幻化，想像力没有边界，使读的人都深信这些鬼妖是真的存在的。他们就好比住在隔壁的邻里一样真实，有头有脸，有影有踪，有喜有怒。
搜神录的作者署名＂无名＂。但一直以来，世人皆流传那个炼丹炼了一百二十年的长寿道士鬼玉子便是无名。
原因很简单，只有活得这么久的人才有办法见识过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啊！
可今日扶子秀才终于知道搜神录的大秘密---这本奇书竟然是年仅十六岁的一个小娘子写的！
事实证明───人不用行万里路，只消待在书房之中，成日发发白日梦，再把白日梦振笔直书写下来，也能收广揽天下之效。
即便这个天下是著书之人自己创造书写出来的。
殷怀叶继续解说书中的脚色是她身边的谁谁谁。
好比说千年神龟是叔父殷东山，来无影去无踪的仙鹤是殷叔夜。
扶子秀呆愣的瞧着殷怀叶：＂为什么叔父是神龟?而仙鹤是子季兄长?＂
殷怀叶笑的憨态可掬：＂叔父看似筹谋有深算，其实大家都不晓得，他最厉害的一招便是躲在龟壳里睡觉。以静待变，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一觉起来啥事都没了！众人还抢著赞他是将老子无为之道发挥的酣畅淋漓，这不就是神龟吗?
扶子秀摀住嘴，不知当笑还是不当笑。
＂至于兄长嘛，虽然你们都看他神勇盖世，高不可攀，但其实他心中暗藏许多纠结，他就像一只不确定要遨翔天际还是降飞到地上的仙鹤。总之，你认识他越久你就看的越清楚了！＂
扶子秀不敢置喙半个字，只是听着。
末了，她又可怜兮兮的补了一句：＂你可千万别跟他俩透漏，不然我的月钱要被扣刻了！＂
扶子秀赶紧连声称绝对不会透漏半个字，否则就让她把他写成法力最低微的朝菌小妖，不用人打他自己便会趴在地上，当作是惩罚！
殷怀叶显然很喜欢他用了庄子中的典故来比喻，笑的相当开心。
青杭瞟了殷叔夜一眼，察觉他脸上的笑意有些窘困。
她好心地宽慰道：＂子季别恼，仙鹤听上去终究是比神龟好。＂
殷叔夜听起来有几分醋意：＂这两人，初次谈话就这么投契，真不容易。＂
＂你放心，我会看好子秀的，让他别对殷娘子乱来！＂
＂你还是不懂，你该操心的是扶子秀，而不是阿叶。＂
＂阿？＂
殷叔夜欣赏著睁大圆眼时总是看起来特别可爱的她，笑道：＂你别看阿叶一副知书达礼大家闺秀的模样，其实她脑子里有一堆古灵精怪的想法，性子还很奇耙，称得上是恃才傲物。她极少对没见过几次面的人便说出这么多话。其实，话不投契，就算见过上百次也依旧相望无语。这个扶子秀，应该是入了她的眼了！＂
洛都被破之时，阿叶才七岁。
他们兄妹俩一起跟着叔父辗转来到江东，途中见到成千上万的死尸枯骨。
双亲被掳，兄长被屠，亲族死了大半，大概是受了太过巨大沉重的冲击，自此便一门心思钻进写书之中。刚住进乌衣巷的前三年，她经常整日不言语，只是埋首于笔墨之中。
现实刻苦难熬，她写的都是飘渺神怪之事，鬼怪们不会死，不会耍心机---都有神力了直接出招便行，还需耍什么心思?
青杭瞧着这一对两小无猜，不经意的道：＂子秀博读经书，脑筋却一点都不死板，才华也算是可以被归类到天才那一边去，但他性子真纯，和那些世故高傲的门阀子弟很不一样，假以时日，或许真能和令妹成一对佳偶。＂
殷叔夜黑瞳一紧，瞥了她一眼。
青杭不明所以：＂我说错了吗?＂
他动了动唇，差点说出心中所想---妳看别人的情意看得这么洞若观火，为何看自己变看得这么不明?
青杭嘟嘴：＂你想说什么便说吧，这么藏着腋著小心憋出病来！＂
来日方长四个字的另一个意思是，所有的儿女情思要暂时束之高阁。
＂…没什么，我只是要告诉妳我该走了。＂
＂妳不跟殷小娘子道别吗?＂
殷叔夜笑道：＂阿叶已经习惯我离京，无需特意交代什么。再说，她难得遇到言语投契之人，若我这么不识趣跑进去打断她，恐怕我在她的书里就当不了仙鹤，要被贬成一只蟪蛄虫了。＂
青杭噗哧一笑：＂那我呢?若我在书中，我会被她写成什么妖怪?＂
殷叔夜忍着想抚摸她细软发丝的冲动，＂自然是那条北冥小鱼了。＂
＂啊?什么北冥小鱼?＂
殷叔夜闷笑：＂…无事，待我胜战归来之时，再和你细说原因。＂
殷叔夜凝望着女孩，语气温柔得恍若今日过后他再也见不到她了：＂我真的得离开这里了。妳瞧瞧，我都说了三次要走，而我却还在这里。＂
青杭忽然觉得她对他的不舍，还藏着些什么。
＂记住，我不在的时候切勿靠近皇城！皇城有任何风吹草动，你们便立即离开这里。小虎就在殷府待命，他会帮你们安排去处。我不在妳身边，不能保护妳，能为妳做的就是这些了。＂殷叔夜俯身，心底终究还是企盼些什么。
青杭心口被一种说不出的奇异感受堵的难受，那是混和不舍、心疼、敬重的复杂情感。但她想着不要扰乱阵前大将的思绪，以免他不能专心杀敌。
她还不能明白为何殷怀叶要把他比拟成纠结的仙鹤，殷叔夜分明是她此生仅见看过最英勇心智最坚定的男子。
她用最恭敬郑重的姿势向他行礼，用最慎重严正的语气道：＂望殷将军此去珍重自身，我们都在这里等你凯旋归来。＂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短暂分别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