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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短暂分别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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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叔夜不在城里的时候,太阳依旧从东边升起,再从西边落下。
江水依旧向东流入大海,朱雀南门依旧车水马龙,平寿县侯府的人依旧干活干得起劲。
扶应文和桂桑华一齐梳整经卷已有个把月。
扶氏父子三人脑子中记诵下来的文章也已经誊抄的差不多,都一一送至太学编纂成册。
对于经书越来越齐全的这个成果,太学的长官国子祭酒章礼相当高兴,将实际成果呈报给皇上。皇上自自然然也龙心大悦,核定皇甫兴对扶应文太学博士的举荐,并且还买一赠一,另外命扶子秀担任太学助教。
再来看看其他人。
周络陵将府里之事越发料理的井井有条,奴仆乖巧没有二心,府中的摆设也添了不少,花木错落有致,廊道明亮洁净。
游刃有余之际,她还去城外买了些小农地,盖了一个小庄园,不为攒钱,而是若有朝一日县侯府的人要逃离东观城,能有个安全的去处。
曾经遭受屠灭家族之痛,周络陵心里总想着未雨绸缪,早点准备早安心。
至于禹融融,自打一听闻七夕将近,素馨花即将大开,便缠着阿父阿母带她去丹阳县城瞧瞧素馨花盛景。安遇春替世家女子制衣的生意很旺,无法陪着禹融融去大饱眼福,禹玠只好忍痛抛其妻弃一女,带着禹融融离城几日,去看那氤氲山林中孕育出的素馨花。
潇洒的禹琳琳倒是很乐,跟着颜隋月到龙藏浦边的列肆食贩,美其名是见习见识新菜色,其实还是在吃吃喝喝。
眼见大伙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青杭却孤身一人坐在中堂,托腮欣赏常夙沙打铁的风姿。
这个常师傅怎么能终年打铁姿态都完全不变呢?
手臂落下的速度,敲打的频率,俯颈的角度,就连挥手抹汗汗水甩出的方向都永恒不变、亘古万世。
究竟是她太百无聊赖,还是常师傅根本不是常人,她才会在这里思考这些对人生一点助益都没有的问题?
她身处的世界丝毫没有变动,可是她怎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了?
难道仅仅是因为殷叔夜不在城里?
离殷叔夜开拔领军已经有一个月过去了,以他日夜兼程赶路的脚速,他早已经抵达海盐县了吧?
这位青年将军将在粗砺风刮的盐渍海滩上,用最快的速度,胼手胝足建造出一座抵御敌军的坚固堡垒。
他将迎风高站在城垛之上,指挥几万兵士,以雷霆万钧之力力阻天钧道楼船上岸,将他们打得灰头土脸躲回老巢去,保全扬州几个大郡百姓的生命。
然后,他会举著京口军的旗幡,不骄矜不自傲,嘴角也许会不小心噙著自得意满的笑容,但到底还是浩浩荡荡的归来了。
嗯,至少在她的幻想之中,完美的战况应该是照这样发展。
但愿上天垂怜,让他退敌之路平安顺遂,身心俱无损。
白日梦做够了,青杭决定出门去做点有意义的事,像是去青溪边找辛夫人看看她最近又蒐罗了什么世家不要的什物。
辛夫人其人不知本名,只知小名名唤爱亲。
她说这是她那短命的丈夫帮她取的,只在耳憨酒热、两情缱卷时如此唤她,而她居然对外皆以此名示人。
辛爱亲的商贩专门贩卖世家淘汰不要的物品,旧案几、旧服裳、旧花瓶、旧食具,不一而足。世家多半有一定品位和品级的要求,所用之物皆是良匠打造,即便是使用过旧痕斑斑,也依然是上佳的货色。
青杭以极低价格买回去之后,让师傅师母们改造修葺一番,旧东西们华丽转身又是好汉一条,再将它们卖给中等家户。
阶级降了一层,这些旧物地位大幅提升,在他们眼里简直是天上有地上无,想来真是有点可笑又可叹。
有些有钱子弟对辛爱亲的做法感到不齿,讥笑她开的是穷汉铺,捡人家不要的东西转售。不过辛爱亲不以为意,每日天一亮便开铺,照样做她的生意。
青杭一开始把辛夫人也当成像扶子秀那样的奇耙人物来看,但认识了她一个月后,才总算知道她藏在心底刻骨铭心的那个关于故人的故事,明白她的行事是何而来。
一开始,勾起青杭好奇心的,是守候在辛夫人身边的一名较年轻的男子。
辛夫人已年过三十,可这男子看上去却不满三十,约莫在二四、二五之间。辛夫人虽已不青春年少,但风姿绰约,顾盼间还有股隐约的英气,话语飒爽,不拘一格。反观一旁的年轻男子,性子安静拘谨,风姿阴柔,极少开口说话,
青航并没有看轻辛夫人的意思。
但世上男子总以比自己更年轻的女子为好,这样的美男子,怎么会自甘待在一名年纪比他大上好几岁的独居寡妇呢?
男子帮着去大宅子蒐罗旧物,再用牛车扛回来,还帮着细细擦拭收整,一一放在店中的架上展示。
而且,更离奇的是,他完完全全是心甘情愿做这些事情的。
青杭会这么推论,是因为她从未见过辛夫人使唤过他。他忙过一阵之后,会直接坐在蔺草蓆上,眼中带着深沉的爱意,静静看着辛夫人长袖善舞招呼客人。
"说起来,我与危墨之间还真是算的上孽缘。"辛夫人弯起一边的嘴角笑道。
原来,这男子名叫危墨。
青杭眼睛一亮,道:"这名字真是好听!"
辛爱亲挑起英气十足的细眉:"你可别看他生的好看,名字好听,其实呢,他从前可是个骗子呢!专门骗女人的心,然后,再骗走她们的钱财!"
这个秘辛太过劲爆,青杭不自觉张大嘴巴:"怎….怎….怎么会?危公子左看右看横看竖看怎么看都是个正人君子阿?"
骗心,骗财,该不会还骗身吧?
辛爱亲见女孩震惊的模样,哈哈一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就骗财和骗心,骗身倒是没干过,我偷偷打听再三确认过了。不过阿,光是骗心和骗财就够可恶了,若再是骗身,那我肯定亲手把他捆进牢狱里,让他下半辈子都蹲在牢里吃牢饭!"
青杭握紧拳头:"就是!太可恶了!"
"不过呢,后来我也曾找几个被他骗过的寡妇攀谈,她们言语之间似乎也不恨他,更不欲讨回财物,反倒有种相见恨晚之感。有一两个还透露出这么点意思,若他愿意继续待在她们身边,也是乐意让他骗的!"
青杭睁大眼:"啊?"
辛爱亲觉得女孩吃惊的模样很好笑:"啊什么啊?你很吃惊吗?也是,你这小女子怎么会知晓寡妇的深闺寂寞呢?总之,但这都是从前的事情,他现在已经从良了!"
"是因为遇见了你吗?"
"算是吧。都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已丧夫三年,一人独居在青溪旁。他不知在宅子旁观察了我多久,终于笃定我会上了他的当,被他骗。更重要的是,我有薄产,他若成功骗走我的心,钱财搞不好就都归他了。那一日他穿的像个贵公子一般,胸有成足的来敲门讨水喝,借故进我的屋子。"
青杭微微咬唇:"这危公子听上去真不是个人。而且,骗术还真是老套!"
"是阿,老套,但很有用!他专门找芳心寂寞的寡妇下手,寡妇们碍于礼法不好急于再醮,加上已有年纪,要找到良人有困难,孤家寡人,日子久了可是会逼死人的。他看准这点,便用男色引诱她们,他本就生的好看,再蘸上几句甜言蜜语,如狼似虎的寡妇们哪能不中招?"
青杭想了一下,讪讪道:"听起来,如若危公子不是以骗取钱财为目的,倒可以说是在行善。"
辛夫人闻言,哈哈大笑:"我也曾经说过这句话,想来我俩的思路有那么点雷同,难怪我总能和你多说上几句话。换做是别人,这些事情我可是一个字都不会吐露。"
青杭傻傻问道:"然后呢?为什么你没有被他骗?怎么看起来更像是他自投罗网被你给骗了?"
辛夫人睁眼佯怒:"才刚说我和你想法走到一块,你怎么转头就评判我?"闷笑了一下又道:"他在我身边盘桓三个月,又是送珠宝,又是送吃食,又是嘘寒问暖,活像真对我有深情浓意一般,但我却丝毫没有动心。这要放在从前,再怎么有节操的寡妇至多两个月就沦陷在他怀中了。可我只是把他当做一般男子对待,既不晕船也不跳水。后来有日,他总算按耐不住,气急败坏地问我为何不对他动心。"
"是啊?为何呢?"
辛爱亲瞇著细长的美目道:"一来是因为,我对亡夫念念不忘,心里装不下别人。"
青杭偷偷瞥了一眼危墨,凑过去低声道:"小点声,危公子会听见。"
辛爱亲摆了摆手,灿笑道:"不用遮掩,他都知道着呢。我和他之间没有祕密。"
听见"没有祕密"这四个字,青杭心绪隐隐牵动一下。
是要如何信任一个人,如何放心的依赖一个人,才能将心扉敞开任人瞧?
"唉呀,刚说到哪?被你打个岔我都乱了套!"辛爱亲嗔笑。
青杭笑咪咪的提醒:"你刚说到你忘不了亡夫。"
辛爱亲的脸上没有半思痛楚,只有逝者如斯的感叹和思念:"是阿,陶羲是这么好的一个夫君,我做为妾室,能享受一个男人全心全意的照顾和心意,是多么幸运。那年他因为和正妻婚后七年都未诞下子嗣,身为独子的他,被父母以及族中长辈逼着纳妾,于是他只好勉为其难收了我。其实呢,我本来也对他无意,嫁做人妾嘛,还能期待什么?更何况是去给人生孩子的。所以这段姻缘一开始是相敬如冰,冰块的冰。"
"那后来你们是如何变成恩爱逾恒,儿女成群的呢?"
辛爱亲敲了一下女孩的额头,笑骂道:"什么儿女成群?你别窜改我的故事阿,听我说完,少在这胡乱插嘴!"
青杭呵呵轻笑:"好好好,我安静!"
"后来有日,我腹痛难耐,加上葵水已久未来,我俩便痴心妄想以为是我有了身孕,虽然他那时并不喜欢我,但对于有子嗣这件事情他还是很高兴的。他悉心照料了我几天,打算过一段时日再找大夫确认。但几天后我依旧疼痛不堪,这才赶紧找大夫问诊,大夫说不过是经血迂塞,并非有孕,还说,我底子不好偏寒,需得好好调养身体才能生儿育女。我听到大夫这么说,当下便嚎啕大哭,哭声大的整条街都听得见!"
辛爱亲说到这,停顿了一下。
青杭屏气,不敢再发问,耐著性子等待下文。
"我本是被娶来生孩子的,却被宣告难以生养!我心里又恐慌又绝望,怕被赶出陶家门,怕他又纳妾,于是便躲在被子里哭了好几天。可也就是在这时,我才慢慢理解陶羲是这么好的一个人。他真心实意的宽慰我兴许问题不是出在我身上,搞不好他才是体质不佳的那个人,不然怎么会接连两个女人都不能受孕?然后又跟我保证,若我和他真的没有子嗣,他不会再娶了。他含泪告诉我,他曾经为了要有子嗣让正妻失望,他万万不能再让另一个女子受苦。"
青杭喃喃道:"陶公子听起来倒是个善良的人。"
"后来,大约真如他所说,是他的身子有问题,过了好几年我也没办法怀上孩子。他是个说到做到的好人,果真都没有再纳妾,无论族中耆老如何施压,老父老母如何哭骂,逼着他再纳门妾,他都咬牙扛着不愿屈服。看着他这样义无反顾,我真是很心疼也动容了。虽不知他是想弥补对正妻的缺憾,还是纯粹是对我好,反正我是决定要好好拿出真心对待他了。我俩像两个逃过惩罚的稚儿,在长辈前装着一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愧疚模样,私下却做起恩爱夫妻。就这样一两年过去,长辈的责备总算是消停,我慢慢放下心来。陶羲喜爱收藏古玩书画,我便学着鉴赏挑货,陪着他到各个赏古会品谈论宝,闲暇时到庄子上看看庄稼收成,顺道游山玩水。我和他举案齐眉、夫唱妇随,恩恩爱爱了十年,直到…」
说到此,辛爱亲忽地顿住哽咽,语塞不语。
青杭又屏息,接下来是要说到陶羲是如何离世了吧?
她悄悄瞄了一眼危墨,发现他皱起眉,不动声色地长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