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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闯荡京城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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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叔夜将身边两名心腹连同五六十名士兵留在望湖村待命,护送青杭一行人以及刘氏到东观城,自己则和一小队人马先行一步赶回京城覆命。
当初在月烛庄整理了小半个月的几十个箱笼,出庄之后又添置了不少什物,但在殷叔夜手下齐齐整整的动作之下,竟然只花了一个时辰便俐落地打包完毕送上锱车。
望湖村里素日和他们交好的村民,诸如格努,秃头三,重娘,铁柱都来港边送行。
秃头三拎了一袋新鲜的鸡子,外加三只香喷喷的烧鸡,给他们在路上吃。
格努新打了几只短匕送给禹琳琳姊妹和扶子秀兄弟,本来也有一只要送给青杭,但她已经有一只是白引雁当年花了好久的时间做出来送给她的芷草行舟匕首---意喻”青杭”。说什么她都不肯换,格努只好作罢。
铁柱大叔则是觑著神神秘秘的无难营士兵上船又下船,暗自猜测扶应文他们应该是朝廷派来视察的高等官员,假扮平民在这里卧底。如今任务完结,回去向皇上覆命。
另一头的虫娘,塞了几张自己画的谶符给桂桑华和扶应文,上面歪歪曲曲的写了两行看不懂的符号,旁边还画了一个在水里载浮载沉的女子。
虫娘红着眼眶,哽咽道: “做什么突然就要走了呢?此去东观城一路遥远,必定会经过许多水路,我自己画了几张保平安的水神符,在我家乡那边上船前都会带上几张,能保佑你们一路平安。”
桂桑华什么都没透漏,只是道了个谢,命扶子秀把平安符好好收在行囊中,不得遗失。
扶子秀接过来时看了一眼,俊脸差点没有抽筋。
虫娘是荆楚人士,上面八成画的是湘妃,可虫娘虽诚意十足,但画技却不大好,湘妃被画的一副要淹死的惨样,水神自身都难保了,能保佑他们平安渡江那才真是有鬼呢!
望湖村中无人知晓,前一日周家发生的惨事,他们也被卷入其中,是以虫娘等邻里对他们的告别皆大感意外和不舍。
众人含着泪告别望湖村,在殷叔夜的手下引路之下,将全部家当扛上楼船。
本来还以为会在这住上个把年头,没承想才七八个月便要离开了,众人心中皆感到唏嘘。
青杭搀著正月夫人,帮她在船上找了个舒服的位子。她本来担心正月夫人不肯随他们到京城,谁知她竟点了个头,丝毫无异议。
从望湖村到京城,要先北上跨过大半个明湖,再走陆路到京口,自京口后逆江水而上到石头城,再从石头城旁的江水支流龙藏浦切进东观城。
虫娘说的没错,此去一路遥远,三百里的陆路加水路,恐怕要花上十天半个月才能抵京。
由于刘氏和青杭三番五次在嘴上结了怨,而且周络陵自打前一日差点被刘氏卖了,便对自家阿姆冷冷淡淡,反倒是和青杭亲亲热热地做起好姊妹来。
这让刘氏更加恨上。从上船后便没有给青杭好脸色看过。
索性青杭已打定主意不再理会刘氏这个疯批女人,一路上和周络陵、禹琳琳有说有笑,和刘氏一对上眼便立即来个”看谁的脸比较臭”的无聊比赛,把她气得牙齿都要磨掉一大半了。
周络陵自打周家出事后,本来就抑郁不乐的心绪,更加低落,直要低到明湖湖底去。
青杭和禹琳琳使出浑身解数,变着法子让她开心,一会在船上让安遇春绣个”明湖夏景图”让她留个念想,一会请扶应文免费给她卜个卦。自然了,在扶大叔的诚意满满作弊之下,卦卦都是吉卦。
再不然就是在吃烧鸡时,让长相俊秀的扶子秀在周小娘子面前晃悠晃悠,年方十六的少女谁不爱俊美少男呢?扶子秀最喜滔滔不绝他打听来的京城趣事,顺便帮众人恶补一下”东观城名流常识”,免得到时候入城后被各色各种的名士惊吓过度,心疾发作。
就连青杭这个曾在上阳国生活过的小娘子,也是听扶子秀这么一说,才恍然得知东观城住着一大群什么样奇模怪样的人。
据说现今东观城流行的人生路线是老庄思想,这要放在以前,有钱的世家子弟若要当标标准准的纨绔,就得成日狎妓泡在酒楼里,或是金山银山玉山都披在身上表示”我很富,我全家都很富,少惹我”,再不然就在朝廷弄个名号好听的官位但却从来不办事。
可是东观城的名士不这么操作。他们走的路线极其剑走偏锋,既然老庄当道嘛,那就得无为,自然,去虚华。
首先,穿的衣服得够破够旧,最好是灰白色的粗布麻衣,因为嘛,穿的太华丽便显得太有为了。还有,衣袖得做的又宽又松,宽的能塞进去一个孩童那是最好,这样微风一吹,才显得风姿飘逸,清新出尘。
据说人家老子当年骑着一头青牛出关,就是拽著一只葫芦,飘然若仙,不染凡尘。用心一点的纨绔,还会请家仆日日备酒,袒著臂膀歪坐在前院喝酒,据说喝得醉醺醺有助逃脱儒家礼教的匡条,利于沉思。
“为何是在前院?喝醉酒被人看光岂不是不雅?”禹琳琳听的眼界大开,深感不解。
扶子秀用尽全力把袖子扯松,然后负手在背,慢条斯理的在船板上晃过来晃过去,学著名士喝醉酒歪歪倒倒,放慢语速: “道理很简单,就是要被看到啊!这些名士求的就是出名,起初,名士之所以成为名士,是因为身上有种莫名独特的风姿,后来的人刻意效仿,反倒成了一股风气。”
周络陵掩袖轻笑,十分捧场: “子秀学的倒是有模有样,和我脑袋里幻想的名士差不多了。”
青杭拍手笑道:”人家西施是天生心痛痛得美丽绝伦,东施捧心能一样美吗?效法名士不成,只怕画虎不成反类犬。”
有这么一艘大楼船当舞台的扶子秀方卖力表演,一边试着将衣袖舞弄的飘逸翻飞,可怎么翻都被湖风吹到脸上去。
他把衣袖压平后,再继续口若悬河道: “所以呀,顶级的名士为了要和冒牌货做出区别,肚子里还需有墨水,谈话时得不经意引经据典,道德经、逍遥游信手捻来几句,最好是再说些某些隐士门客的惊世言论,显得他家文化水平高人一等,有才之士都来附庸。一旦玄谈清议的谈资层次被公认是最高级别,就进入高等名士的行列,成为争相邀约入府清谈的对象。”
“有这么容易?”
扶子秀两手一摊: “说容易,其实也不容易。据说八年前胡人攻入洛都后,一把火把藏书三万卷的石渠阁给烧了,北方世族往南边逃难渡江时,也都没把家中的文书简牍给带上,只有极少数爱书惜书的世家在慌乱之中带了一点书卷来东观城。”
扶应文瞄了一眼船上几个沉重的箱笼,大惊失色道: “那这自孔孟老庄以来流传下来的经书典籍,不就都付之一炬啦?”
扶子秀无奈的叹口气: “唉,据儿打听到的消息,确实是如此。也就是因为这样,那些家里有个几百卷经书的,都直接被皇上奉为上宾,请去国子监授课了。”
“ 既然如此,广招天下有经书之家,蒐集各卷,也能凑齐整本了。”
“哪能呢?这些有藏书的人可精明的了,想着若把书交给皇室,这几十年来战争频繁,万一哪日又被一把火全烧了可就什么都没了,不如放在自家中藏着腋著,让那些想看的人拜托恳求,连皇上都得对他们毕恭毕敬。”
“如此以来,学问如何传播至天下?人民如何教化……”曾是月烛庄经史椽椽主的扶应文,忽然觉得世界都要崩塌了。
“阿父想多了,战争不久前才结束,东观城里的人,要做的事可多着呢,首要是要先提防北边胡人再犯,还有荆州刺使王遵也还在西边虎视眈眈地成日想着谋反呢。这百姓们得身心放松了,安全感有了,才能好好读书思考嘛,您说是不是?”
青杭纳闷不已: “照你这么说,上阳国危机四伏,这些名士怎么还成天喊著『无为』,城墙都不盖啦?军队都不打仗啦? 胡人可不会听到无为二字就自动滚回北边去吧?”
桂桑华轻笑: “这叫以退为进,嘴上说著不要,心里渴求的很。”
青杭皱了皱眉头,暗想:疑,桂师母这句话听上去怎么有点古怪?
“阿母说的没错,其实名士们到底还是门第出身,世家讲求的不就是把功名家族荣誉代代相传下去吗?只是世道太不平,连着几代的烽火战乱和党锢士祸,整个上阳国国土只剩下原先的三分之一,人丁也只剩下三分之一,士人不敢奢望做出儒家事功派大破大立的功业,只能依傍著家族,将心思埋入老庄那些飘渺无踪的文句之中,在乱世之中求个安慰。”
桂桑华忽然想到月烛庄,悠悠道: “我们的先祖就是看世道不宁,才躲到一个化外之地隐居,过著酿酒、织布、田桑、打铁、观星的日子,这避世的心思大概和他们有些相似之处。”
扶应文不以为然,正色道: “我们月烛庄虽逍遥自在,但也勤勤恳恳地学习经书史籍,该做的功课可一点没落下,那些整日酗酒清谈的纨绔哪能和我们比?”
桂桑华反驳道: “先祖们极其有智慧,挑了一个外人很难发现之处,还以奇门遁甲之术设下重重陷阱防止外人进入。如此一来,后代子孙才能在里头『勤勤恳恳地学习经书史籍』,夫君你才能在庄子里勤勤恳恳地授课不是吗?”
扶应文一噎: “还是阿华说的有道理。”
这时,许久没开口的周络陵忽然嗓音喑哑,泫然欲泣: “今日还在谈笑作乐,明日一醒来,家族已灰飞烟灭,是我也要日日饮酒喝得酩酊大醉,忘却一切心痛之事。”
此话一出,一瞬间众人皆沉默下来,寻思著如何宽慰眼前的少女。
见众人静默,周络陵别过脸,闷闷地道: “是我唐突了,我不该提起伤心事,坏了你们的气氛。”
就在针落可闻之际,青杭起身向方戟要了一壶水酒和几个酒盏,缓缓走向周络陵面前。
“络陵,前几日事发突然,我们赶着离开,你都还没祭奠过周氏族人吧?”
周络陵止住泪水,呆愣的看着青杭递给她一杯酒。
“喏,这盏酒给你,咱们一起倒入明湖中,就当作是祭拜过你阿父和其他族人,你想哭就哭,想骂就骂,我们没有人会笑你的。这世道太纷乱,好好活着……是件太不容易的事,若还不能放声大哭,那就要活活憋死了。”她将周络陵拉到船边,面朝南方,那是周仪府邸的所在,曾经周络陵长大的地方。
湖面氤氲,望湖村,乃至整个乌城县,早已消失在视线之中。
扶应文等人也都各自取了一盏酒过来,肃穆恭谨的将酒倒入湖水中。
禹玠很节制自我,只说了”几句话”聊表安慰: “心有郁结若不抒发,有害身心健康,周小娘子,我们这群人,别的优点没有,就是有爱心了点,你尽量发泄,无须克制悲绪。”
禹融融也轻轻拉着周络陵繻裙旁浅绯的系带: “络陵阿姐,当初青杭阿姐刚来到庄子时,大哭大吼了几个月,见人就乱踢乱踹,可也没有人被她吓跑,一样日日帮她擦身洗脸送茶送饭。你放心地哭,没人会介怀的。”
扶子秀也很乐意拿青杭的例子宽慰周络陵,猛点头道: “是啊,那会青杭可吓人了,我们从来没看过这么乖张龇裂的家伙,可大家还不是细心照料她,直到她活蹦乱跳,恢复正常?”
青杭瞪了禹融融和扶子秀一眼,心想,你们要安慰友人也不需要牺牲我吧? 但转念一想,他们说的其实都没错,如果不是月烛庄的人还有引雁,如此无限包容关爱她,她应该早死了。
桂桑华听了则是想敲打长子后脑勺,什么叫”大家”细心照料她?
那时,青杭根本不让任何人近身,全庄的人都束手无策,连最有耐性的禹玠都两手一摊宣告放弃。末了,只有引雁有法子让青杭接纳他,让他靠近。
这引雁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呢?
周络陵征征地看着众人神情哀思温柔地望着她,她感到被一双温暖的大手裹住全身。
从前,阿父对他冷漠疏淡,甚少与她说话,遑论谈论心事,阿母眼中只有安溪,她是为了安溪而生,必要时还必须为了安溪死,其他周家人也无人曾经试着理解她心中所想,她有如府中一个多余的摆设物件。所以她早已习惯压抑思绪,怕被斥责,怕打扰他人,更怕被全然地忽视。伤心哭了,却无人理会,这比憋著不哭还可怕上千倍。
一个人的喜怒哀乐若只有自己知晓,不能也不敢和别人倾诉,那该有多孤单?
而青杭和其他人眼里的她,就只是周络陵,不是不能上阵立功的卑弱女子,不是不能令阿母尊贵的无用女儿,更不是个地位卑贱的庶女。
她就只是周络陵,仅此而已。
不知何时桂桑华从箱笼中取出了桐梓绿藤琴,她跪坐在船上一隅,弹奏一曲吟叹曲,曲音哀绝悽凉,和正旦时的欢快琴音截然不同。
扶应文醇厚的嗓音如高山流水,娓娓向着湖的那一头吟唱起挽歌诗: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琴音悲催,诗句动人。
此时,周络陵终于溃堤放声大哭,对着那早已望不见湖岸的南方,声嘶力竭地大喊: “阿父,阿父,虽然你以前对我不太好,可你毕竟是生我养我的阿父,络陵会一辈子记着你的。紫央,蒲风,从前我不大喜欢你们,可你们突然有一天都走了,我才想着你们的好,我真是不应该。子云,子鲤,子远,我讨厌你们的阿母,可我和你们是一起长大的,你们在九泉之下定要找个好人家投胎,我们来世再当亲人,可好…可好…”
周安溪挣脱刘氏的手,跑到周络陵身边,紧紧抱住她,嗓音稚嫩道: “阿姐,安溪也想念阿父和兄长们,呜呜……如今安溪只剩下你了,只剩下你了……”
周络陵转身抱住么弟,两人团抱痛哭。
青杭也不禁泪水沾湿衣襟。失去至亲的苦痛她全然能理解,被留下来的人才是最辛苦的。身死只是一瞬间的事,可对活着的人来说,那是往后几十年的阴暗和哀伤。
开朗少女禹琳琳眼眶湿润,心想,从前看史书上写着杀降五十万,想像不出那会是什么惨烈画面。如今周仪府上上百人身死,她已经感到心痛非常,更何况是五十万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