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花树恋年光》步昏

10、周氏遗孤2

　　三月初春乍暖，蛰伏一个寒冬的草蔬皆冒出土壤，荠藿薤韭不一而足，嫩芽葱绿清脆，拌著常夙沙在东风山中猎来的野兔、山鹿，野鴙，有菜有肉，加上颜隋月用心烹饪的手艺，甚是美味。

　　当大伙一起用晚饭时，这个大家庭的成员会一一把当日发生的趣事说给大家听，八卦趣闻配饭吃，能多扒好几碗。

　　正月夫人身体已大好，精神不再萎靡，腿脚行走亦正常，遂随着扶应文他们一起用膳。她在一旁听着众人高谈阔论，虽不能加入闲扯淡的行列，却也听的津津有味。

　　青杭一边帮她夹一些补气的薤菜鹿肉羹，一边口沫横飞地描述在市集上遇到吴兴周氏之女的趣闻，还有在街上目睹几百名重装骑兵和步兵的盛况。唯独漏掉无难营右督统殷叔夜避而不谈。

　　扶应文今日在街市中也瞥见无难营右部的壮观行伍，捋须道: “从前只闻史籍上说『驷马同行，六辔在手』，可叹月烛庄内别说一匹马了，连一头黄牛都没有。今日终于得以亲眼目睹，真是让人欣慰。”

　　扶子秀趴了几口饭，嘴上含糊 : ”这一匹战马，和一辆战车，还是区别很大的，阿父说的是从前贵族公卿所驾御的驷马战车，可今日在市集上所见明明是没有套车的战马。”

　　扶应文同意道: “吾儿所言不假，你今天真是心思细密，看得仔细。”

　　听到吾儿二字，扶子秀莫名打了个颤。根据他过往的经验，当他阿父讲话过于亲暱，通常没什么好事。

　　往常这种儿子怼父的情事发生，扶子秀的额头早就被狠狠敲一记了。

　　但扶应文今日难得没有责骂长子，概是因为他相当缅怀古时士大夫所受的贵族六艺教育—礼乐射御书术。先祖们也是贵族出身，十二椽除了各椽的技艺教学，小辈们的基本启蒙教育大抵上是照着周礼这套干。可是缺了马匹，就无论如何都凑不成六艺。

　　其实呢，学习五艺也够吃重了，他们又不是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并非扶应文迂腐不化，只是乘风御马实在是一件非常快活恣意的事情。至少，在扶大叔的幻想中是如此。

　　桂桑华感慨道: “在先祖们的时代，公卿贵族人人配剑能武，御驾策马，若遇敌来犯，可一马当先站在百姓的前头戍卫国土。咱们庄子里不分男女亦是要习武的，但是在这里，世家贵族子弟看重外貌言谈胜于武能，金玉其外，败絮其内。若哪天真有匪贼作乱，看他们如何应付?”

　　扶应文回想起今日在街上策马徐徐步街的殷叔夜，倒是有不同的看法，道: “世家之中其实也有能文能武的子弟，无难营右督统殷叔夜看上去倒是个青年才俊，虽出身大族，却无纨绔歪气，着实难能可贵。”

　　桂桑华不以为然，反驳道: “你都说难能可贵了，那就表示能上战场的世家子弟是凤毛麟角，十个世家只出一个少年将军，这是值得庆幸之事吗?”

　　扶子规在一旁鼓起脸颊，一脸认真道: “阿母，我不怕，你看，我越长越高了，颜师母藏在食柜里的糕点，现在我不用垫脚便搆得到了。还有，我每天可认真了，跟着常师傅耍剑打拳，谁来欺负我们，我就打跑谁。”

　　桂桑华尴尬地瞥了安遇春一眼，所幸她似乎全无听见，小小声地道:”偷拿颜师母辛辛苦苦做的的糕点，你还这么得意啊?”

　　扶子规也小小声地凑到他阿母的耳边，痛心疾首道: “以前我可都是要拜托琳琳阿姐帮忙呢!可是她抽的太凶，若拿了十块，就只有三块到我手里，阿母你说气不气人?现在我可以自己拿到了，赃物全都归我，当然得意呀。”

　　扶子秀摸摸么弟的头，对于他的精打细算和自立自强感到相当满意。

　　桂桑华和扶应文对看，两人俱是苦笑摇头，不知该训斥还是放过是好。两人默默以眼神交流应对之策。

　　桂桑华:不如把食柜立到更高处?

　　扶应文:这年纪的孩子一夜长一寸，难道要日日挪动食柜?

　　桂桑华:那你倒是说说有什么好办法?

　　扶应文:让颜隋月别把糕点弄这么好吃不就得了。

　　桂桑华:……

　　这边厢扶应文一家子言谈半是严肃，半是家常，那边厢禹玠和安遇春这组人马就全是任意发挥的吃瓜群众了。

　　禹玠和安遇春走的是温情款款的路线，一边连连点头称是，一边以温馨眼神鼓励自家女儿尽说些傻话和废话都无妨，言之有物也是要经过长久的练习嘛。

　　禹琳琳把今日所见的马鞍马铠夸的如有如王母娘娘蟠桃般世间罕有，左一个神仙点化过的手指才有如此做工，右一个从今以后她要发愤向上把对食物的热情分一半到制衣上。

　　后面这句话她不知已说过六百遍还是八百遍，但禹玠和安遇春从未磋破她。

　　其实她彻头彻尾忽略一个事实，右督统殷叔夜之坐骑，所用的马铠马具确实比其他兵卒来的精细繁复。可为何她眼里只看到殷将军的马?

　　这是因为骑在马上的人乃东观城第一美男子，风姿秀雅，俊美无俦，衬的坐骑的美貌水准也提升了不少。不过禹琳琳并非是个七巧玲珑心的女孩，少女情怀亦还没开窍，所以丝毫没想到这个点上去。

　　真真正正有七巧玲珑心的人，喔不，根本就是每个人肚子里的一条可心的虫，和每个人都心有灵犀完全相通的禹融融，从晚饭起始时便瞧着脸色异常凝重的常夙沙，她奶声奶气地问道: “常师傅，今日街上，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吗?”

　　常夙沙板著冷脸，简简单单道: “大军压境，不是什么好现象。”

　　青杭听他这么一说欲反驳，可嘴里塞了个韭菜肉丸子，只能语意不清地道: “周娘子说了，乌城县的守备是铁桶一块，唉唷，咳……”

　　桂桑华轻拍青杭的背，温言道: ”韭菜肉丸子还多的是，别怕顾著说话就吃不到。喏，这些都给你。”

　　青杭咳出卡在喉中的肉丸子，看着盘中又多了几颗可爱的小肉团，冲著桂桑华感激地笑一笑，继续道: “周娘子的阿父是乌城县县丞，周家庄的私家武力，别说是吴兴郡，放眼整个扬州都是首屈一指的。他把私兵转移到县城，连同原本的县城正规军，一同协防乌城县。若万一望湖村发生战乱，咱们就赶紧躲到县城之中，不就安全了吗?”

　　常夙沙语气犀利地: ”那如果敌军就是冲著县城里的富庶人家来呢?”

　　青杭觉得这问题再好解决不过，连问都不用问，天真道: “那不就更好，我们就连动都不用动，乖乖待在望湖村不就得了?”

　　常夙沙的冷脸抽动，忍着想拔出腰间短匕朝少女后脑勺暴击的冲动，沉声问道: ”县城若被攻破，整个扬洲最精锐的部队被击溃，你觉得离县城仅三里的望湖村能幸免吗?”

　　青杭一呆，答不出话，自愧于适才的天真无知，垂头恭敬地说著扶师傅你真是厉害，晴天时便想着下起大雨时该怎么办，如此云云。

　　扶子秀在一旁好意的补充道: “这叫未雨绸缪。”

　　青杭仰颈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禹玠笑了笑，缓颊道: “这过了初一，还有十五呢。尚未发生的事情，就不要去烦忧了，操心过甚，于养生不利。”

　　禹融融点头如捣蒜，仰起小脸口气稚嫩地问自家阿父: “那何时才要做准备呢?”

　　禹玠觉得即将所答的话全然是废话来着，但依然笑着说道: “自然是等发生了再来说。”

　　全部的人亦觉得这句话是废话无误，便又各自埋头扒饭去了。

　　只有禹融融听懂这行话的真意。

　　世上最难做到的事情，便是什么都不做。

　　月烛庄到底是个和平宁静的世外桃源，众人不曾遇过任何惨绝人寰的灾难，对于战乱的感受非常朦胧不深刻，于是众人闲聊了一晚后，脑袋沾上枕头那一刻便将此事抛到脑后了。

　　几日后，他们才终于明了，灾厄既不是凶猛地朝着望湖村扑过来，亦不是张牙舞爪地伸向乌城县县城，蒙难者另有其人。

　　而这是后话了。

　　飧食过后，青杭扶著正月夫人进房歇息。她一边帮正月夫人揉腿，一边回想今日在街上匆匆一瞥的殷叔夜。

　　“裴姨，你说，怎么有人看起来明明是天之骄子，却一身冷郁肃杀之气?”

　　自打她无意得知正月夫人本氏姓裴，便改称呼她裴姨。虑及裴姨应该不想要过往身分被泄漏，于是她只在私下无人时才唤她裴姨。

　　正月夫人面露疑惑，似是在表明自己不懂她指的是何人。

　　青杭笑得灿烂: “裴姨喜静，今日肯定没去凑热闹，也一定没亲眼目睹那个什么无难营右督统殷叔夜。听说他叔父殷东山是当今第一权臣，在朝为中书监兼录尚书事，在军中为都督十五州军事兼假节，所谓军政一把抓就是如此了吧。”

　　耳闻殷叔夜和殷东山的名字时，正月夫人眼神几不可察地闪动了一下。

　　“殷叔夜出身名门，殷氏一族在朝居高位者众多，他自己也是天子倚重的皇城军右督统。我还听说本来皇上要他任职大督统，可是殷叔夜谦逊自陈自己还年少担不起这么大的重任，可皇上还是想把他留在身边，为免他又推拒，便硬是把皇城军硬是分成两部，由殷叔夜担任其中一部的统领。”

　　“其实想想也不难猜的到，如此年少便身负大任，家族荣光綑绑在他身上，要我是他，自然也是累得很，也难怪他看起来一副清冷淡漠的模样。”

　　正月夫人莞尔瞧着青杭絮絮叨叨一晚，殷叔夜长，殷叔夜短的，摇头轻笑。

　　青杭红著脸憨笑: “我知道，我知道，殷将军是天上云，只适合拿来欣赏膜拜，我才没想要高攀人家。其实我就是好奇他为何来这个小地方，这里没金没银，就属明湖中的鱼虾最多，只是个来自各方的流民重生聚集之地，流民都是穷苦人家，只求过的安生，更不会兴风作浪，他到底为什么而来?”

　　这个问题正月夫人自然无法回答她。

　　揉完正月夫人的腿，总算是做完今日的功课。青杭躺在她的身边，望着满天星斗。今夜位居夜空正中的大火星真是明亮耀眼，殷叔夜就如大火星般，走到哪里都是众所瞩目的光明所在。而她宁青杭，却是在天际线边上的一颗无用之星，黯然无光，默默无名。

　　思及此，她噗哧一笑，自嘲地想，原来她可以说是个三无之人，无用，无光，无名。

　　其实她觉得这样挺好，她身上微弱的温度，只要让身边所爱之人舒服温暖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