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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周氏遗孤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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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周络陵伙同婢女阿芙又来到望湖村探访青杭和禹琳琳,欲取上次订做的服饰。没想到青杭一脸歉意,告诉她上次离去的太匆促,来不及抄下她阿母的身型,因此没有能完成周络陵的所托。
周络陵是个明事理的人,自知是自己的疏漏,不仅没有迁怒二人,还邀请他们去周府作客顺便当面裁量周母的身材。
青杭没有立刻应下,只说自己年纪还小,不知是否能出远门,允诺会和家中之人商议,请周络陵三日后再来。周络陵没有异议,便也迳自回去了。
禹琳琳自出生后,便从未离开过双亲身边,更遑论到离望湖村十里外的周府作客了。虽然她对此雀雀欲试,但青杭觉得有必要取得禹玠及安遇春的首肯,因此两人回去后慎重地请求几位长辈放行。
禹玠和安遇春心知小鹰离巢这件事情迟早会发生,况且不过是去作个客,喝个茶,待一晌午便会回来。且周络陵主仆二人他们远远瞧过,貌似单纯乖巧无心机,因此没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常夙沙则提议由自己陪同,若遇到什么事也有个身手高强的人照应。
桂桑华和扶应文十几日前听青杭提起过周县丞的事绩,邻里之间也经常提到周家对流民甚是抚卹照顾,对周家已心有好感。且周家又是吴兴郡乃至扬州第一豪族,府邸想必富丽堂皇,让青杭去开开眼界散散心也是不错。
于是,三日后,青杭、禹琳琳、周络陵、常夙沙四人一同坐上骈车,驱车前往周府。车抵目的地后,常夙沙请三位少女下车入府,自己则留在车内,约定三个时辰后于东边的侧门碰面。
两人自然是乖巧地牢记三个时辰之约,但一入府后却暗自想着三个时辰怎么够?
周府腹地极广大,大的令他们咋舌。
”扬洲第一豪族”唸出来仅仅简短六个字,可是亲眼见到才知晓这六个字多有份量。
周络陵简略地介绍一下周府---占地二十顷,放眼望去方圆三里内皆是周家产业。周围种有各种果树或是整片竹林,北面背靠一座蓊郁山头,名叫北阤山,山上有几条溪流和瀑布水流沿坡流至山下,技工在府正中央凿了一个大漥洞,使水流汇聚在此形成一个大池塘。池塘上设有几座十字廊、拱桥和水榭,水榭旁围有各式水生花草,像是茭白,莲花,还有柳树。
池塘两边各是东园和西园,两个园子一大一小,较大的是东园,是周家家主,也就是周络陵阿父乌城县县丞周仪和正妻陆昭以及两人所生的嫡长子女的住所,其余几个妾室和庶子女则偏居在比较小的西园。
东园是家主和主母所居,自然是富丽堂皇,前方是宽敞的中堂堂间,竖立了六根两人合围才抱的了的金丝楠木柱,价值千金的金丝楠木是不远千里从蜀地走水路运过来,光是运便运了两个月。后方是家主的厢房,四角华丽的飞簷斜插入天际,层层斗栱造得繁复精妙,十几根簷柱都涂上椒漆,外墙则是以赤红孔雀蓝团花纹蜀锦做壁衣。
禹琳琳小小声地凑到青杭耳边,不可思议道: “我听阿母说过,蜀锦何其昂贵稀有,周府竟然一大匹一大匹的拿来装饰外墙。”
青杭一哂,低声道: ”这下你知道世家大族这四个字代表什么了吧?那就是有权又有钱。”
“ 这也太有钱了吧。”
周络陵穿过前院大门后,便迳自往西园走去。相较东园的宽敞气派,西园显得拥挤简陋许多。即便如此,这也是和东园比较之下的结果,单单看西园的规格,和寻常世族府邸比之依旧有过之而不及。
禹琳琳自打一进门便觉得眼花撩乱,两只眼睛都不够看,赞叹道: ”贵府的房子一层又一层,过了这间后面又有一间,绕过假山还有小河,仿佛没有尽头似的。周娘子,你家也太大了。”
从前住在月烛庄,庄子里的房子通常是独门独户,站在前门一眼就能望见后门,哪像周府,东西两园加起来房间少说也有三四十间吧。她生平第一次走入高墙大院,见识到权势之家,心灵受到不小的刺激,回去一定要好好跟阿父阿母说说今日之所见所闻。
青杭从前住在宁宅以及宁太公府邸,也是好几个院落配有小山流水水榭楼阁的大户格局,但周府的规模愣是大了五六倍,今日也算是开眼界了。
其实周络陵心中有些紧张侷促,只是微微一笑,专注的领着她们去自己的房间。
青杭留意到,途中有几名婢女家仆沿墙经过,要么随意点了个头便甩袖走了,要么就是把周络陵当成一株营养不良的杨柳视而不见。
而周络陵似乎对下人的轻蔑之举已经习惯了,她不发一语,低头闷不吭声地一直朝着弯弯绕绕的回廊走去。
青杭觉得这府中的气氛有点诡异,试探性地问道:”周娘子,贵府的奴仆向来都是这样对主人不恭敬的吗?”
周络陵愣了一下,眼里闪过落寞,强颜欢笑道: ”终究还是…被你看出来了。不瞒你说,我是妾室所出,又是女儿身,在这个家里,地位堪比婢女高那么一点点罢了。”
禹琳琳不解道: ”妾室生的如何?女儿身又如何?不都是周家人吗?”
周络陵眼神倏地黯然,哑声道: “是阿,不都是周家人吗?何以差别待遇如此大呢?”
青杭见周络陵神色凄然,感到歉疚: “对不住,是我踩到了你的伤心处。”
周络陵自己倒是不避讳说起这事,反正也不是什么秘密,周府阖家上下上至家主下至园丁,都没把她放在眼里,只有自己的婢女阿芙会心疼她,她试图压抑悲苦的情绪,平淡道: ”我阿父重武轻文,我阿母重男轻女,我既不会武功,又不是男子,因此生来便父不疼母不爱。两位小娘子不要再称呼我周娘子了,就叫我络陵吧。”
青杭和禹琳琳亦纷纷大力点头表示:”对对对,咱三别再一口一个娘子,听着多生份阿。”
这段路走得颇有种天长地久之感,总算是走到周络陵的房间,阿芙已经捧了一大堆布料在房里候着。
禹琳琳拾起阿芙手上抱着的各色布纱,不禁赞叹道:”这布料真是薄如蝉翼,轻飘飘的,跟我阿母的白水纱有的比,只是,这些都是用过的碎料,没办法做出整套衣服。”
阿芙一脸无奈,忿忿不平,简直要哭了: ”那管库房的张德说什么也不给我整匹布,说那是主母才配用,只丢给我这堆他们不要的碎布,这哪能用来裁衣啊?”
禹琳琳笑咪咪的,不以为意: “好阿芙,这天气越来越冷了,这些布料风吹就透,就算是能做得了一身衣裳也穿得冻死你,幸好呢你们遇到我这个旷世不出的手艺人,包管给你们整出穿得暖又能让月娘躲起来花朵也自叹不如的漂亮衣服。”
阿芙被禹琳琳”自家的瓜最香”给逗的破涕为笑,赶紧把布料全部堆在禹琳琳跟宁青杭面前,再恭恭敬敬地奉上刀剪器具: ”主子本来就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窈窕淑女,秀色可餐……阿,好痛,我说错什么了吗?”
周络陵又气又好笑地往阿芙的额头上敲了一记: “你在我面前胡诌就罢了,在客人面前还这样口无遮拦?让人看笑话!”
阿芙佯做无辜害怕溜到青杭身后。后者很心宽的看这主仆二人嬉闹,心想,周家小姐虽然父母亲缘缘薄,但有个嘴甜讨喜的小婢陪在身旁,给苦闷无趣的闺阁生活增添不少乐子。
禹琳琳废话不多说,破釜沉舟,大马金刀,一下子就喀擦喀擦地裁剪起布料,脑子里飞满各式各样眼花撩乱的服色和装扮,剪子如飞似的。阿芙在旁边看的目瞪口呆,对刚刚禹琳琳自夸的言语又更信以为真。
几为弃物的败絮能被禹琳琳的巧手生出什么金玉呢?
周家家大业大,当家的几个叔伯表字辈要不在军事要地为将,要不就是在吴兴富甲一方,谁能想到她一个妾生的世家小姐连个能搭衬身分的行头都没有。她看着禹琳琳有条不紊,仔仔细细地又是量身,又是比划,生平第一次有人为了她的衣饰如此着意上心,心中生出一股感动。
一旁的青杭把表现机会交给禹琳琳,忽然想到这会子空闲能来做些什么了。
她央求阿芙教她几款发系样式,以往发髻都是祖母家的婢女帮她梳的,后来去了月烛庄身边没有婢女,加上庄子里的女人家发式清简无比,乌发往上一绾随意簪个发钗,她想学点复杂的样式自己梳也没得学。
周络陵的行头虽然寒酸,不过几次见到她,头上的发髻梳的那叫一个花团锦簇,精采绝伦,和她主子服饰上的寡淡倒是相得益彰。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家小姐断不可能自己梳头,即使是像周络陵这样不受重视的世族小姐也不大可能自己来,那这等上佳手艺肯定是身边的贴身婢女贡献的。
“梳头嘛,其实挺简单的,就讲究个快狠准。”阿芙让青杭坐在床榻边,先松开她那头在阿芙眼里简直有扎跟没扎似的发髻,然后一只手迅速捞起右耳旁的一绺青丝用乌绳缠在头顶上,另一只手迅雷不及掩耳的拉起左耳旁的另一绺发丝缠在刚刚已扎好的发团之中,然后再把下面居中的余发干净利索地左绕绕三圈,右绕绕三圈固定在中央,最后再拿几只发钗收拢装饰,两三下轻轻松松一个妖娆动人的发髻便完成。
“这……阿芙,你究竟是梳了多久的头?都成精啦!我都还没看清楚你第一步是如何下手的,你就已经,刷刷刷刷刷,梳好啦?”青杭定睛瞧着铜镜中的繁复发髻,心想她得苦练至少三年才能得到阿芙一半的真传。
“十年,我从五岁开始就开始学系发,青杭姑娘若能练个十年也一定能像阿芙我一样!” 阿芙抬起下颔,得意洋洋地说。
“十年?那我还不如三不五时来周府串串门子,顺便让你帮我绑好还比较省事。”青杭垮下脸,一边赖皮,一边望向另一头忙活一会的禹琳琳和周络陵。
禹琳琳这组人马也差不多完工,适才她将碎布料缝拼成一袭飘逸的草白襌衣,然后再套在本来的崧蓝裳裙外,使得周络陵看起来焕然一新,颜色娇然。
“嗯,我来看看,交领这里缝个朱绣,看上去就会好多,不过朱绣一时半刻弄不出来,我就是先跟你说说,过几日做好再带过来。然后这边系个天青綦巾,下面穿这条绛紫间色红花石榴裙,配上你妆奁里那条金玉芙蓉雕粉莲珮,这样子出门别说牵牛花,就是瑞香花、蜀葵花看到你也一定会自惭形秽三个月不敢开花!” 禹琳琳志骄意满地看着新裁的作品穿在周络陵身上,心想,这下她终于能称的上是体面的大家闺秀。
阿芙瞅著主子两眼发亮: “主子真是太美了,咱们得出去游街个三天三夜,让整个吴兴郡的人都来目睹您的风采。”
周络陵腼腆一笑,不置可否。
她自知婢女和友人的夸赞是溢美之辞,她看上去最多就是眉清目秀,端庄秀雅,更何况自身美丑与否她并没这么放在心上,倒是禹琳琳将一团废布化腐朽为神奇的能耐让她惊奇。若是她也能把别人视为鸡肋之物转化为有用的东西,那她、阿母和小弟便不用时常担忧在周府里衣食匮乏。
“欸,阿芙妳梳的发髻真好看,不如这样,妳也教教我吧!”禹琳琳这时终于注意到青杭的新发髻,不由得喜出望外。她从来不知女孩子家的头发还能这样摆弄。青杭妹子本就生得天生丽质,我见犹怜,阿芙的手艺使得她看起来又更娇俏待放。
“好!看在妳把小姐打扮成天仙的份上,我就慢慢地……教妳。”阿芙果真放慢速度,把青杭的发髻再次松开,重新施展一遍。
禹琳琳把青杭抓过来,颇有样子的在她头上依样画葫芦,”嗯,这边拉过来,那边扭过去,转一转,绕一绕,发簪插进去…完毕。咦,阿芙,妳这个师父是不是留了后手,怎么我做出来的和你的差这么多?”禹琳琳皱了皱眉头,两手一摊,面露无奈,头发是缠好了,可是怎么有点……惨不忍睹?她禹琳琳天资聪颖,学什么学不好,一定是师父出错。
阿芙不服气地道: “妳别弟子学艺不精,就怪到师父头上!”
周络琳和青杭同时噗哧一笑,凌乱的发髻不受控制地瘫倒在头上,几根发钗倒是直挺挺的竖在发中。周络陵打趣道,「妳这个花插的倒是比前几天翟媪插的那盆万紫千红要好上一些。」翟媪是周家掌管花苑的仆妇,上年纪之后手指头不灵活,经常把要送到各个院落的花插得零零落落……别具一格,很出格的那个格。
禹琳琳一愣,抿嘴道: “我才不是在插花呢!”
青杭实诚的很欠揍: “琳琳,有道是隔行如隔山,妳这嘛,隔的是有那么一点点大,没事,再练练就好,练练就好,阿芙,妳刚刚说十年是吧?”
阿芙简直要笑喷: “刚刚是谁说不想浪费十年光阴练习,串门子讨现成得比较快,这会却把火球踢回来给我收拾。”
周络陵闻言捧腹不已,简直快端不住大家闺秀的端庄,直接笑倒在床榻上。在周家庄没有任何闺阁密友的她,鲜少有和人开怀说笑的时刻,生活大抵上是紧张苦闷的。
原来,有朋友的感觉,就好像是在青天上展开翅膀肆意飞翔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