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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风云乍起(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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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妃是一个很擅长演戏的女子。
从单纯无知的幼童成长为腹黑圆滑的青年女子,个中滋味她并不屑于提及,宫中、府中无甚差别,都不过是算计,算计荣宠,算计地位,算计和前朝、皇帝的瓜葛。
只要她愿意,便可以凭借楚楚动人的身姿和盈盈秋水的眼眸将世上所有人等一一骗过,包括那把龙椅的主人。
皇后姓李,名含英,字咀华,国子监祭酒嫡长女,生性绵里藏针,温和却捉摸不透。
李氏身着翡翠烟罗碧色千水绫罗纱裙,端坐于后位之上,赤金点翠镶冠抱头莲利于发髻之上,与湘妃浓艳瑰丽不同,李含英出落得如同风中芙蓉一般清丽高雅,花信之年的女子虽先天弱症,却依旧饱读诗书,自成婚之日便与夫君相敬如宾。
眼下含英正第一次用国母之名提点面前的众妃嫔,虽只有寥寥二三位,却也仍是做足了功夫与精力。
湘妃对主位看上去温和却暗含利刃的话语并不在乎,因为不久前这位后宫名义上的真正主人告诉湘妃和座下的一干鲜妍,自己袅娜纤巧的肚腹中已经孕育出了三个月的生命。
既已有孕,素来体弱的皇后想必不会在短时间刁难自己,自己也可暗中积蓄力量,以待来日,只是皇后和自己自年幼时便不睦,眼下不知她对于自己是仅仅猜忌而已还是伺机生事,怕是多少要防一防。
湘妃谈笑间只觉原先嫉恨于自己面颊的目光突然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对皇后体弱却仍有孕的假意逢迎。
身后和婕妤水葱一样的纤巧指尖和裙摆绞在一起,发出只有近身之人才能听见的细微响动。
对面的贺美人倒是未有什么表态,只一味贺喜皇后,可身后的宫女却若有所思地多次瞟过国母的小腹。
“好了,本宫无甚事要说,只有一桩,选秀在即,新帝登基,充盈后宫开枝散叶乃是人伦大事,众姊妹多是陛下歆王时便陪伴身侧,湘妹妹也是自幼便和陛下相识,待新人入宫,尔等须做好表率。”皇后言语温和,言下也有了赶客之意。
众妃见状,便也识趣地躬身行礼,陆续离开了中宫所在的长乐宫。
“娘娘,此番皇后突然有孕,您可要……”念奴娇见四下无人,便悄悄说与主人听。
“住嘴。”湘妃清抚过皓腕处的烟翠金镶玉镯,还未等婢子说完,便开口制止。
“刚刚座下嫔妃的情形你也不是没有看到,皇后此番有孕蹊跷,恐生变故,只怕是不需要我们主仆做什么便有人急不可耐。".湘妃直觉可笑,这个所谓的皇后,想来也是个无法御下的难服众之人。
难怪她李含英话里话外都对自己半是戒备半是拉拢。
“继母是不是回府了?”湘妃突然回忆起前几日被她搁置的消息。
“是,听闻夫人本以为陛下会强行留下,却不想直接允许其回到府中。”念奴娇轻轻托住湘妃从的手,在寒风中久违地迎来一丝暖意。
“蠢货。”湘妃本想趁汪氏仍留在太后寝殿处借机生事除掉心头大患,却不想汪氏竟弄巧成拙,被赶出了宫中。
也罢,以后再做打算也不妨事。
只是表哥这一举动,到底是欲擒故纵,还真的只是单纯的恭顺尊长,她眼下也不甚明白。
毕竟现在的陛下,对自己已经不再完全信任,若真要伺机复仇,想是要重新夺得宠爱,做回表哥最信任的亲信。
本朝国都在南方,冬日也甚少有漫天飞雪,只是今年冬日严寒,待今日起身之时,雪片已经开始撒向宫墙。
待湘妃晨昏定省毕,回到宫中之时,积雪早已覆盖住了规整的飞檐斗拱。
瑞雪兆丰年。
以后每年都会下雪的,不仅是如期而至的风雪,还有更惨烈凄迷的寒流。
湘妃还不知珍惜未下雪的时光,即便性情再表里不一,她也如同所有怀着心事的贵族少女一样憧憬着自己儿孙满堂、含饴弄孙的未来。
待到湘妃偕念奴娇回到重华宫中之时,留守的钗头凤带回一个消息。
父亲被弹劾了,罪名是不孝。
祖母当年薨逝之时,父亲夺情,未曾守孝。只热衷于朝堂诡谲,不过问府中仙逝的长者。
湘妃并无着急的心念,她随手将父亲的信念扯碎,让纸张爬上丁火烛光,而后随手丢弃在雪中。
不孝。
有意思的理由。当年的自己就因为与父亲不睦,被府中姬妾借机生事,让此事闹得满城风雨,险些败坏了名节。
钗头凤直言,上疏弹劾的人是贞宁侯燕氏。
镇国将军虽与父亲不睦已久,可从未上疏弹劾过官高一级的宰相,也甚少让儿女卷入朝堂斗争,眼下她女儿趁父亲尸骨未寒便上疏弹劾。
未免蹊跷,莫非有甚冤情。
还是说,有人主使。
敢于主使此事的人,普天之下只有一位——帝王。
崇庆帝本不想亲自出席老将军的丧礼,他害怕面对此等为国效劳一生却屡遭奸臣打压的将士,是自己的不是。
只是不去只怕要更加寒了将士们的心。
丧礼上,有些郁郁寡欢的崇庆帝看着灵前的贞宁侯和武略将军,悄悄唤起他二人,在二人面前叮嘱了几句。
众人只迫于应付张相不计前嫌拨冗前来,并未注意三位年龄相仿的青年人同时皱起的眉头。
次日的崇庆帝打回了弹劾的奏疏,言辞激烈,大骂贞宁侯率性而为,胡乱轻诋。
张守存陷入了更深的疑惑,最终还是没有抵抗得过汪氏的耳边风,开始相信此封奏疏并非陛下指使,想是自己多虑了。
他张相并非是有多愿意相信汪氏的妇人之见,他只是宁愿相信他的侄子是个色厉内荏的草包否则凭眼下的局势,他不敢想象自己的下场。
从新帝登基至今不到数十天,自己就成为了风暴的中心。
他以前从未怀疑自己不是手握权柄之人,只是当下的他,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只是权力无意间走错的一步臭棋。
有人想扫掉自己,好像也并非什么难以完成的事。
崇庆元年正月二十一,国子监祭酒李朝言上疏弹劾学生、国相张守存庶子、国子监监生张鹤端。
此子言行无状,为非作歹,甚至公然在国子监直言其父堪称韩非商鞅在世,理应入圣,引得国子监司业罢官归田。
张守存本以为崇庆会像先前一样,打回一封又一封弹劾自己的奏疏,却不想在府中见到了前来捉拿自己儿子的官兵。
且官兵并非刑部中人,而是帝王的贴身护卫。
陛下有令,当即下狱,逮捕审问,不得有误。
张守存见府中慌作一团,仆妇姬妾哭成一片,官兵却仍言语恭敬,做足礼数,心生从未有过的惊恐。
怕是大势已去。
待夜半皇宫的的星光和雪水濡湿了张守存的衣裤,他也第一次不曾指责身边无人侍奉。“竖子无能,老臣教子无方,引得陛下动怒,还请陛下勿要看在老臣薄面,对其一再宽宏,肯定陛下严加处理,勿以老臣为重。”
“相父请起,此事莫要再提,朕也是权宜之计,相父夜深雪厚,还请早日歇息,退下吧。”
崇庆的眼神依旧温和内敛,嘴角挑出一个并不明显的微笑。
“为保相父无虞,朕赐您免死铁券便是,用以补偿相父受惊。”
待到张守存携铁券回到府中后,惊弓之鸟般的众人才松下一口气,可张相似乎仍心有余悸。
张守存并不幼稚,次不过权宜之计尔,故作姿态罢了。
铁券能免几乎一切罪行,可唯有一项死罪难逃——谋逆之罪。
此后的数十天里,崇庆帝封赏了包括张相学生、下属、好友、老师、家眷等等几近百人,从金银珠宝到萌妻荫子,无所不有,受赏之人全部都与宰相张守存及其密切,甚至于追封了已故的张夫人为正一品诰命。
张守存不得不放弃了最后的警惕,他只能逼迫自己相信,崇庆是个好人。
好一出郑伯克段于鄢。
张守存几乎已经心衰力竭,现下唯一的期望就是新帝不喜欢自己,可纵使他视自己为附骨之疽,也无法控制。毕竟一个初出茅庐的政治家,他又素性温和,想必不会和自己彻底撕扯开来。
可在新帝眼中,除掉张守存,是他掌握至高无上权力的第一步,是他向暗处的对手扔去的第一把火。
张守存和崇庆都相信人难逃弱点此等致命缺点,张守存的弱点是荣华富贵,崇庆的弱点,则是权力。
不慕名利,不爱金钱,不近女色,不见私欲。
因为有更渴求的东西——至高无上的皇权。
权力带来的快感,远胜于世间一切身外之物,因为所有荣耀和地位都是权力的衍生物。
割肉凌迟的最好办法,是用钝刀。
崇庆帝并不是忽冷忽热的人,可此时唯有将捉摸不透的迷雾散布在他周身的每一个角落,才能化被动为主动,搅乱对手的神经。
第一次弹劾确实是出自自己之手,一来试探燕氏的忠心,二来拉拢新任武将的势力。
第二次试探令崇庆帝同样感到意外,毕竟那时他已经开始着手封赏,假借恩典之名给相父时有时无的压力。
折腾了一个多月,总算是能缓一缓了。
不管张守存怎么想,起码局势看起来一片大好。
一片死寂的朝堂中,崇庆从明处转到暗处,向张氏一党亮出了长出不久的獠牙。
数日后,死水一样的宫廷,被一道凄厉的哀嚎声打破了寂静。
始作俑者依旧不是崇庆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