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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封信 ...

  •   铜铃叮咚,清晨微湿城南官道。吴浚乘驴坠在李府马队之后,耳边依稀女孩抽泣之声,与远山松涛阵阵相和,平添了三分愁绪。那年岭南的秋天似乎格外冷,父亲的手份外的凉,吴浚捏着微微扎手的缰绳,铜铃渐远,老父言犹在耳。
      “季深,我的病不必治了,留足盘缠,去金陵找你姑姑——”
      “我知你不愿,不愿折腰事权贵。你姑姑她在李家多半过的也不顺心,不然也不至于这么多年都杳无音讯。但大丈夫处世,不可意气用事,光宗耀祖谈何容易,单凭文章远远不够……”
      父亲的手攥的吴浚心痛如绞,他不怨门寒家贫,只怨世道无情。他不愿去求那素未谋面的姑姑帮扶,只求见世上亲人最后一面,求上苍垂青于他,能金榜题名一步登天。可如今姑姑竟摇身一变成了侯府的诰命夫人徐公公口中的长公主,吴浚总隐隐觉得哪里不对,或者只是阴差阳错,众人都错认了也说不定……
      他卖了书,书早已烂熟于胸不必再读。他卖了琴,功名心炽琴音已浊,琴亦不必再弹。他卖了祖宅,此去破釜沉舟,吴浚已存死志……
      “驾,驾!”
      孟涛纵马疾驰,从吴浚身旁掠过,仿佛一阵旋风卷席而去。孟涛认出骑驴的是吴浚,惊咦了一声,勒转马头问道:“季深老弟,怎么不与车队同行?”
      吴浚淡淡的答道:“不同路,不必同行。”
      孟涛诧异的问道:“你若不去洛阳,岂不寒了太太、四公子的心?”
      寒姑姑的心尚勉强在理,四公子那等荒唐人物有何心可寒?吴浚没好气的答道:“四公子如何寒心?”
      孟涛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反问道:“季深老弟可知河东崔氏么?”
      河东崔氏乃书香世家,三科十进士,两代探花郎,天下读书人无不仰慕,皆以拜入崔氏为荣。吴浚听孟涛言及崔氏,精神大振,赶忙问道:“这信是给崔大人的?”
      孟涛摇头道:“侯府与那些清流们水火不容,如何会通书信?此信是我家四公子写给好友洛阳令之女崔二小姐的,想烦吴老弟送去。”
      这位崔二小姐虽在深闺,但因诗琴双绝而名动中原,名声之大尤在其父之上,天下士子见她一面都难,遑论互通书信。李迟这等膏粱子弟竟然能结识天下闻名的崔二小姐,令人殊不可解。
      见吴浚沉吟不语,孟涛笑呵呵的解释道:“老弟不必疑心,公子与崔二小姐如何相识家里人都不清楚,但交情匪浅却是天下人人皆知的。”
      “人人皆知”四字让吴浚猛然醒悟,想起了近来流传甚广的曲子《游园梦》,曲中之意讲的是一荒唐人游园醉梦庄周,梦醒佳人抚琴的故事。解琴者只知佳人、庄周,却难解曲中这位荒唐人为谁。听孟涛话中之意,难道李迟便是曲中那醉生梦死的荒唐人?
      吴浚接过书信,冲孟涛拱手道:“先生放心,晚辈一定送到!”
      孟涛深深的望了吴浚一眼,沉声问道:“老弟是聪明人,难道还不明白信中之意?”
      “这——”
      李迟之意,吴浚已大约猜到,只是之前他如此看轻自己,几次折辱取笑,又怎会……
      孟涛拢住缰绳,与吴浚并鞍而行,微一侧身凑在吴浚耳边道:“公子说了,老弟是自家人,理应扶持,这是其一。听说老弟尚未婚配,崔二小姐也是待字闺中,说不定我家公子也存着玉成良缘的心思。”
      这番言语让吴浚又感动又尴尬好笑,是答应也不是,拒绝也不该,只憋出个大红脸期期艾艾不知该如何作答。瞄了一眼吴浚这副窘样,孟涛哈哈大笑道:“这第一条是真心实意,第二条是一厢情愿,你可千万别当真,吓着崔二小姐可就不好了。去了也只是指点指点你文章,你还年轻,机会多得很!”
      不待吴浚答话,孟涛已催马上前,径追车队而去。孟涛走远后,吴浚才低头查看信笺,见封口处歪歪斜斜的写着吴兄亲启的字样,忍不住失笑道:“托我送信,却要我打开,古怪至极。”
      信封里又套着两个小一号的信笺,其中一封写着吴兄亲启,另一封才是写给崔二小姐的。
      “吴兄,小弟赖床,就不送你了。京城的糖酥很可口,两姐、六妹、怜妹都爱吃甜,你回洛阳东街西数第五间铺子多少买两斤给她们,就说是从京城寄来的,反正她们也没吃过。还有我院里三盆兰花二盆牡丹还有花花还请代为照看。
      东府、南府教书先生那都是白头举人,你跟他们学不着好。我认识位女博士,在城外庄里住,你拿信去找她即可。”
      信中文字涂来抹去龙飞凤舞,百十来字中倒有一大半缺漏笔画,好在李迟用语极为浅白,吴浚连蒙带猜竟然将文字捋顺了。只是两姐是何人,怜妹又是何人,五盆花后的花花又是什么花,那吴浚可就无处琢磨了。
      京畿雨后陆路难行,归途又无定期,吴浚、孟涛商议从易州登船走水路回洛阳。深秋水枯,运河水只有丈许宽,官府只许运粮官船通行,其余私船一律拘在码头不得驶出。
      又三五日,车队行至易州,吴浚遥望码头上密密麻麻的船帆,叹息道:“早知如此,还不如走陆路,这还不知得等多少天才能上船。”
      孟涛捋了捋胡子,笑道:“老弟说笑了,哪有让咱们等的道理。易州指挥使是咱们家旧相识,他派兵船护送咱们出河东,只要过了河到了河南,就一切好说了。”
      吴浚哑然失笑,暗骂自己蠢笨,扯着国公府的虎皮,地方衙门哪里有不巴结讨好的道理。兵船南下押粮,空船去也是去,搭上个把人有甚么要紧的。正胡思乱想之际,码头上早有一蓝袍虬须大汉领三五军兵快步朝孟涛这边走来。
      孟涛迎上去照来人胸口就是一拳,笑骂道:“好小子,我若不来易州都不知道,官运亨通啊!”
      壮汉敛容行大礼道:“属下程应杰拜见老将军。”
      孟涛赶忙扶住他道:“哎,担待不起,担待不起呦,咱们船舱叙话!”
      程应杰命军士帮家丁搬杂物登船,又与吴浚见礼寒暄后,三人才一起登舟叙谈。
      舱内酒食齐备烛火通明,显然程应杰是早有准备。孟涛率先坐下,感叹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昔年你够不到马镫就跟着我们上了战场,如今也是满脸的胡须啦!”
      程应杰憨憨的摸了摸胡须,一屁股坐在了孟涛的对面,笑问道:“听说小侯爷进京了?”
      孟涛点头道:“奉旨意进京做侍卫。”
      得到确切答复,程应杰眉开眼笑的说道“正该如此,正该如此,否则俺们那些老弟兄真该寒心了!”
      程应杰的话让孟涛神色一黯,随即长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解释什么。他明白,不止是程应杰,那些跟着老侯爷厮杀出来的宿将都存着这番心思。他们是李家一手提拔的,在官场上那就是“李家人”,李家后人不争气难当大任,那他们这帮人也是明日黄花,早晚要陪着李家这艘大船倾覆。
      这个道理太后明白,皇上明白,老侯爷明白,就连局外人吴浚都隐隐窥见了症结所在。八柱国世家如今最得势的应当算金陵赵、朱两家,但若论最得宠,那还得是东都李家。一则,李家有从龙之功又世代与皇家联姻,既是公侯又是外戚,皇上自然亲近些。二则,李家代代出名将,确有守土保境的功劳,因此皇上对李家人格外倚重。可过几年太后、老侯爷一旦过世,那南府可就只剩下一个侯位和门口那块匾额了,到那时烈火烹油,李家就是再想收敛也来不及了。
      孟涛深深的望了程应杰一眼道:“侯爷已有安排,你们大可放心。还有,今年老侯爷、太太要进京陪太后过年,你去太原府跟你哥哥说,今年不必过来了。都是现任官,年年跑洛阳面上也不好看!”
      程应杰连声答应,又与吴浚客套了几句,这才匆匆离去。
      用过晚膳,船上军士各自歇息之后,孟涛推了推睡眼朦胧的吴浚,相邀到甲板上赏景。
      “老弟,这秋凉月色不可不赏啊,请!”
      孟涛拽着吴浚来到船尾,望着粼粼波光,不由得百感交集,叹息道:“老弟啊,徐公公说你有书生意气,又有忧民之心,将来可为国之干臣呐!”
      两岸星光低垂,天地间唯余水流拍岸轻风动帆之声,吴浚无语应答,孟涛亦默然。良久,孟涛才又问道:“你久居边郡,又年轻,有什么不解之处,大可以问我。”
      吴浚这才开口道:“晚辈是满腹疑惑,正要请教您老。当年我父曾说,姑姑是嫁到金陵做大户人家的侧室,我家与皇室又无瓜葛,这与徐公公口中的长公主似乎不大相符。诸位待我甚厚,晚辈心中感激不尽,然……”
      一边地穷举人能攀上八柱国李家,又有机会拜入河东崔氏门下,那都是梦不敢求的好事,吴浚能出此言,足见其赤诚君子之心。孟涛拍了拍他的肩膀,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小侯爷、徐公公皆言老弟有古君子之风,今日看来果然不差。你有顾虑也是人之常情,不过大可放心,李家可没有乱认亲戚的道理。公子已命我去岭南一趟,一为赎回吴家的祖产,二嘛就是为老弟释疑啊。至于太太的事,我身为下人,又牵涉皇上,实在不好多说,还请见谅!”
      吴浚讶然道:“您老不回东都,这——”
      孟涛从怀中掏出书信,笑呵呵的嘱咐道:“此信交给掌家的大太太,家中事一切听她安排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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