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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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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又见到了曹庭柏。
现下曹庭柏的旧案重查,牢头也怕他真是无辜到时官复原职找自己麻烦,刚从朝上得了消息便紧赶慢赶地把关押曹庭柏的牢房换了个更舒服地儿。光也亮,周遭也干净了,地上还放着端来未动的午餐,不知道是不是得了谁的授意过了时间也没收掉,连睡觉的地方都给布置成铺着一层薄棉絮的木板。
曹庭柏现在便悄无声息地俯身趴在这块木板上,一头黑发有些凌乱地搭在肩背或是垂到地上,比他上次在牢里见到曹庭柏时要狼狈不少。
岳邈让小吏打开门当自己进去,又要他去端盆温水来。
小吏去端水的功夫,岳邈已把男人的长发草草束在一处放好,伸手去掀他的衣服想看看伤,才发现杖击完曹庭柏已出了不少血,强撑着诉完冤情又在冰天雪地里被抬回牢里,到现在他皮开肉绽的身体早和粗糙的囚衣融在一起分不开了。
岳邈的手抖了一下。
在大理寺这些年他什么没见过,光是自己动手施刑的次数都只多不少,他原以为自己早就对这种皮肉血伤看得平淡了。但是这伤在曹庭柏身上,他免不了要想起早上在朝堂上听见的那一声声沉重的棍响,和难以压抑痛苦的两三声闷哼。又不知怎么还要想起男人后颈处那条狰狞崎岖的暗褐色伤疤,不知道他有没有一刻想过自己还不如战死沙场。
小吏端来水。
岳邈深吸一口气,又要他去寻剪子和烈酒来。小吏只有十四五岁,比牢头要老实得多,岳邈说什么他便不敢多话地去做,只是烈酒或许比水要难找,等东西找来水都凉透了。
知道不能再多挑剔,岳邈用烈酒浇了剪子,让小吏帮他扯着衣服,手起刀落地将衣服与皮肉剪开。
小吏估计还没见过杀人,看血肉模糊的地方又涌出许多血来,险些惊叫出声,岳邈瞪了他一眼,小孩便硬生生把惊叫憋进肚子里,只是腿肚子还抖着。
皮肉分离的疼痛让曹庭柏短暂地醒来了一下,岳邈蹲下身与他对视一眼,看见曹庭柏无神的黑眸瞬间聚了些光又因虚弱很快散去,心里一酸,把用剩下的劣质烈酒举过去喂他喝完:“将军,都交给我吧。”
曹庭柏毫无血色的嘴唇勉力张开,极其轻微地说了个“谢”字,又闭上了眼睛。
这种时候昏过去倒比醒过来舒服。
岳邈便站起身来,仍旧指挥着小吏帮忙一起处理好了曹庭柏的伤口。
掏出药粉之前才准备打发小吏走开,只是这次他还未提出要求,小吏便先鬼鬼祟祟地向他手里塞了一平平整整的小纸包。
岳邈警惕地看着他。
小吏小声道:“大人放心,奴婢是给凤阳宫当差的。”
岳邈心下大惊,仔仔细细盯着他看了一道,发现这小孩确实是长公主宫里在外门通传的小太监,再看纸包上一个大气磅礴的“君”字,确是长公主的字迹。
只怪天牢里光线不好,岳邈又急着给曹庭柏处理伤口,没在意过这人。
想来也是,哪有在天牢重地里放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当狱吏的。
岳邈这回真放下了警惕,他正好担心自己带的药不够,有了长公主的这一小包,当是足够了。
不过他还是留了个心眼,把自己带的药粉敷在曹庭柏伤最重的腰上,周边再敷小吏带来的药粉。
岳邈从来未做过伺候人的活,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一应活计还是由年长些的岳遥担下来,后来姊弟俩结识长公主让岳遥参加了科举走上仕途,更是只有别人伺候他的份。这回他怕引人注意不敢带旁人来看曹庭柏,万事只得自己动手,都快比他第一次独立查案还紧张。滴水成冰的腊月,岳邈给这血肉模糊的伤口敷上最后一处药粉,身上已是大汗淋漓。
还记得使唤小吏再去寻火折子来把包药粉的纸就地烧掉。小吏刚应声离开,岳邈几乎是瘫坐在塌旁,才又听见极轻的一声“谢谢。”
岳邈也没力气再惊,只是又半蹲下来看着曹庭柏:“将军几时醒的?”
“只一会。”曹庭柏声音仍然很轻,“还麻烦岳大人为我脏了手。”
“将军不必与我客气。”岳邈听他没有不领情已是不自觉松了口气,看着曹庭柏干裂的嘴唇又端来地上没收走的水喂他喝了一口,“将军可还有力气与我说些话?”
曹庭柏艰难地咽下水,闭了会眼睛,再睁开时眼睛里已经只有清明:“岳大人只管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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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庭柏的亲事是曹母怀他的时候就定下的,当时曹父在县里私塾做教书先生,曹母时常来给他送饭,便和隔壁卖布的怀着遗腹子的老板娘认识了,两人一来二去成了朋友,没过俩月成婚多年久未有孕的曹母就有了身孕,两人便约好如生下的孩子是一男一女便结亲,还交换了信物。
只是李蓉儿生母的娘家人在她临盆之际突然赶来,强行把李母带回了老家。
两个女人就此分离。
后来曹父病逝,曹母带着曹庭柏投奔在京城的远房亲戚,靠曹母的勤快母子二人也在京城活了下来,一年冀郡大旱,无数流民到京都来讨生活,曹母在街上见到一对父女在行乞,小乞儿脖子上挂着一颗黑石头,才知道这居然是她那失去联系多年的姐妹生下来的女儿。
带着她行乞的男人便是李进。
男人是李母被娘家带回去二嫁的男人,因两人后来一直没再有孩子,李母带来的女儿成了一家唯一的子嗣,女儿也跟着男人姓了李,取名李蓉儿。
男人当年考取过秀才,但秀才逢上天灾也无法,最后沦落到带着女儿行乞。
曹母心善,不仅想办法介绍李进继续在京城当了教书先生,还履行她和姐妹当年为孩子定下的婚约。
因而等曹庭柏武举参了军又立了战功回来,便强撑着病体让二人成了亲。
曹庭柏声音不大,因为伤重说话声也断断续续,岳邈时不时给他喂些水,等他最后停下话头才坐回床榻边上琢磨了一会,问道:“李进当时在当地就是秀才的话,怎么会娶一个生过女儿的女人?”
“好像是他先前也娶三次亲,只是都生不出孩子来,但是他有一任妻子和离后又成了亲却怀了孩子,周边人便知道问题出在他了。”曹庭柏说起自己亡妻父亲的婚事也不见什么尴尬的神情,倒让岳邈也松了口气。
“所以当地没有女人再肯嫁他。”岳邈揣测道:“所以他只能娶外面对他不了解的女人。成亲几次家底也差不多败光,便娶回了李蓉儿的母亲。”
“对。”
“李进现在虽然身体不好,但再怎么样也比曹小公子能够主事,当时却是小公子来求与将军向来没什么交集的我。”岳邈摸了摸鼻子,“原是他与小公子并无血缘关系……”
“不止。”说起曹念融,曹庭柏眼神微冷,“他不仅不想让我儿救我,还想让你到圣上面前告上一状,让我快点死。”
岳邈入朝为官几年一直是不亏待自己的行事作风,就算当年有大灾情也毫不收敛,因而在朝堂和民间的名声一直平平,再加上其他一些推波助澜,甚至都有“大理寺收钱办事”的传言流出了。
怎么想他岳邈也不是个好人形象。
李进若是同曹念融一口咬死岳邈能够救人,让曹念融铁了心来求他,最好不过是岳邈不想理他,若是岳邈直接把偷偷躲开护卫逃出将军府的曹念融直接交到卫兵手里,那曹庭柏说不定真要在圣怒下人头落地了。
谁想到岳邈不算个坏人,而曹念融居然神通广大地偷了将军府的地契来找他,让岳邈掺和进了这个死局。
“长公主说我府上书房里有一密室,李进在将军府有自己的屋子,其余不多的下人都是知根知底的老人……”
岳邈接话:“除了马夫。”
曹庭柏闭上眼:“和住在密室那人。”
“可是李进就算不喜李蓉儿,但是自己在将军府的日子总归是很舒服的,他又同你无冤无仇,把你害死他能得到什么?”
“他的儿子。”
“什么?”岳邈大惊:“你不是说他不能使女子受孕?”
“或许只是难使女子受孕。”
“有次融儿给我寄的信烧了小半页纸,李进的附信中说是他装封时不小心烧的,怕融儿同他生气没有告诉他,还让我也代为隐瞒。”曹庭柏解释:“不过后来我回京见到融儿时说漏了嘴,他没有生气,还把那半页的内容告诉了我,说是那几日李进常出府和他以前的学生小聚,还有一次把三五个学生带回了府里——”
岳邈正听得入神,忽然曹庭柏的声音就停了下来。
原先曹庭柏说话便因为疼痛动不动停一下,他没太在意,只是过了一会身边人仍然没有动静,岳邈才站起身来急着去看他。
才发现曹庭柏竟是就着这个别扭的趴姿睡了过去。
男人英挺的脸上满是疲惫,眉头蹙着,额前垂下的长发里摇摇晃晃地飘着一根白发。
就是过了年,曹庭柏不过也才满二十七。
岳邈心里又是一酸,鬼使神差地,竟伸手去碰男人的眉心。
“大人,火来了。”
纤长的手指停在离眉心一公分的地方,转而拐向了突然冒出来的小吏。
岳邈站起身来将始终捏在手里的两张包药的纸烧成灰,又将单薄的被衾盖在曹庭柏身上,也不再叫醒他,转身同小吏塞了一银角,嘱咐道:“明日我再来。你回去代我多谢长公主。”
“长公主说了,岳大人事情未了之前我都在这儿帮衬着。”小吏收下银角,笑眯眯地一俯身,“殿下还说了,万事有她,岳大人尽心便是。”
岳邈这回没那么漫不经心了,他盯着小吏看了一阵,这才点头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