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下春》景墙

6、第 6 章

　　正院内，方大姑带着一串丫鬟边走边训道:“你们可要小心侍酒布菜，今日来的都是城中有头有脸的人，要是让侯府丢了脸，让二太太跟着生了气，不会有你们好果子吃。”

　　十二个丫鬟屏息凝神，不敢说一句话，棠梨便在此列。

　　她低眉顺目，一副乖巧姿态，身形窈窕动人。藕荷色丫鬟服衬得她肤白似凝脂，同色腰带紧紧系中间，显得腰间更加纤细了。

　　等立了杀威棒，方大姑满意地一笑，指示各个丫鬟站好，棠梨和玉玲等四个被排在一块儿，二人排排站着。

　　正院内，傅老夫人、傅桦南的几个哥哥嫂嫂以及侄儿侄女，在和前来做客的几家亲近之人寒暄。

　　眼见客人们陆陆续续快到齐了，傅老夫人着人去西侧院喊傅桦南。

　　不多时，有两个人先后走进大堂，走在前面的男子高大魁梧，后方的男子文弱些，一片恭维声四起。

　　垂首侍候的棠梨感觉到一个男子走到自己身侧的椅子上坐下。

　　下一秒，清冽的男声响起:“诸位都坐，今日是私宴，都不要拘束。”另一男子坐在他的下首。

　　谈笑间，觥筹交错，玉玲小心地偷瞄这刚进来的两个男子。

　　因方大姑的安排，她离叶先伦的座位更近，侍候的是叶先伦，棠梨站在傅桦南身侧，侍候的是傅桦南。

　　棠梨本来就是时常在后院帮忙的后厨丫头，一点儿都不懂如何在宴会上布菜。

　　她只好用余光先看旁边玉玲的动作，学着其他丫鬟的样子笨拙地给傅桦南添了第一口菜。

　　第一筷，棠梨夹了手边的一道素炒蘑菇，她注意到自己伸筷子的一瞬间，对方顿了一下，棠梨觉得四周的空气瞬间像凝结了似的。

　　傅桦南心里大为不满，内心暗斥这丫鬟的动作不知所谓。

　　他转念一想，傅家的丫鬟哪里会熟悉他在江南道的规矩？其实是他太久不归家，对家里的一切都感到生疏了。

　　傅桦南的贴身小厮阿昆极有眼色地推开棠梨。

　　棠梨不妨这一推，脚步踉跄着歪去，不料竟歪到傅桦南一侧，她觉得眼前瞬间发黑，身子歪歪扭扭朝着三老爷一边倒去。

　　思虑焦急万分，她下意识地一把抓住圈椅靠背，手指划过傅桦南右边胳臂的衣料，傅桦南躲之不急，右边袖子顺着那丫鬟的素净指甲的划痕抽了一条丝。

　　傅桦南察觉到了身边的异动，两道剑眉紧皱着，正想开口让这丫鬟出去。

　　一直密集注意侧边动静的二太太感到不妙。

　　坐在隔壁宴席上的二太太，突地站起来:“三弟，嫂子代你二哥祝你...平安归来...”，口齿伶俐的她这下突然站起来，因为没有做准备，开口牙齿拌嘴，磕磕巴巴的说了一两串的吉祥话，想打断把这边傅桦南对棠梨的呵斥。

　　这边，沉默的阿昆先尝下一口素炒蘑菇，想按照江南道的规矩给傅桦南试毒。

　　傅桦南说了一句:“不必如此麻烦，这里不比江南道，毕竟是自己家里，退下吧。”

　　阿昆拿了一双银筷复又转交到棠梨手里，接着他立于黑洞洞的墙角边，把伺候傅桦南吃饭的事完全交给了棠梨。

　　世上应该没有丫鬟愚笨到给主家侍菜都不会?

　　棠梨真的不会……

　　她从小是在傅家田庄里疯跑的“野丫头“，后来去了大厨房……

　　棠梨强装淡定，硬着头皮又用银筷夹了一道嫩豆腐，她心道:今日实在不走运，嫩豆腐滑溜溜她一夹就断成两半，一段断在了盘子中，她颤巍巍把剩下一段放在三老爷碗里。

　　心中怕得要死，等着下一声呵斥……

　　傅桦南低低冷哼一声:不知道还以为是哪个乡野村妇的侍候手艺呢!抬头看到身边丫鬟略带薄茧的手掌，这可不正是正正经经的乡野村妇!

　　不过，除了略显粗糙之外，她的手长得是真美，纤细如笋尖儿

　　傅桦南想着：回到故乡，偶尔吃一吃农家菜也不错，回忆起小时候的嫩豆腐，方才吃下了。

　　因这一次布菜的成功，棠梨暗暗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棠梨又去夹远处的扁豆，这次对方明显没方才那么容易接受了，她察觉到他没动筷，她的心里打着鼓，胸腔里的心跳声咚咚咚一下一下……

　　傅桦南正顾着和桌上其他人谈论雍州的变化，那边李富商说:“今年我们雍州的盐价比较平稳，多亏了大人的功劳。”

　　不妨，身边伸出来一只小手又夹了一道素菜，他并没有上心，只是随着这丫鬟的靠近，这幽幽的女儿香时不时窜进鼻间。

　　定睛一看，这姑娘竟然夹了扁豆给他！

　　他从江南道带过来的陶大夫说，他外伤未痊愈，而且连日赶路急火攻心，连带着他的牙龈也肿起来，根本吃不下任何硬物，包括这下了油锅、依然带点硬度的扁豆。

　　扁豆他不吃就是。

　　至于，这隐隐的香味，他不得不怀疑新来的这个丫鬟的用意，她故意在身上擦了香膏？勾引他？

　　江南道这样手段下乘的女子也不是没有过?

　　当时在那里，某大盐商为了他手中的一纸公文，私自唤一女子在宴会后意欲潜入他的府邸，想要偷偷盖章。

　　若不是他篱笆扎得紧，大概率会着了那盐商的道。

　　他一向瞧不起摇首乞怜之辈，手段下作之辈。

　　那扁豆孤零零地立在粒粒晶莹的米饭里，傅桦南动也不动一下。

　　等到这个小丫鬟再伸筷子时，傅桦南故意用自己的筷子用力地挡了一下她，表达自己的拒绝之意。

　　低着头的棠梨没预料到这一出，布菜的筷子险些掉落。

　　棠梨低头握紧筷子，手背上紧绷的青筋无声地透露着脆弱，傅桦南注意到她的一滴汗自额间碎发滴落在脚边，带着那若有若无的香气……

　　傅桦南面上不显，继续方才桌上的话题。他一向如此，就算神游太虚，头脑依旧清醒，对方的问话对答如流。

　　其他人正忙着听，根本没有注意到傅三爷和棠梨主仆二人间的一场布菜官司，除了玉玲。

　　玉玲为傅三爷明明白白的拒绝而掩嘴偷笑。

　　自己难道看错了人？这棠梨也是博出位之人?

　　布菜就布菜，离三老爷那么近干嘛!棠梨看着恨不得把整个胸脯都贴在三老爷身上，难道这姑娘也是如此心机深沉之人？

　　棠梨并否故意为之，三老爷身量高大背脊宽阔，挡住了她大部分视线。她第一次布菜难免紧张，心里只想着不要出差错，行动间离桌子就更近了。

　　等到月明星稀，傅老夫人面上起了困意，二太太见状告退，宴会上的大部分女客都退场了。

　　留下的只有傅家亲近的人，傅桦南的三五好友，以及雍州城的一些富户。

　　男人多的场合，说话不免放肆了些。

　　那李姓富商肚腩肥大，喝得面部通红，赛猴屁股，他大着胆子和傅桦南攀谈:“不知道傅大人何时娶妻啊？当年您和那梁家的姑娘可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壁人呐！只可惜……”

　　“倒酒倒酒，快给我倒酒”，李富商拿了一小盏酒过来作势要敬傅桦南一杯，他吼的人正是离傅桦南最近的棠梨。

　　棠梨手执酒壶给这不知从何而来的李富商满上，又给傅桦南也倒了一杯。

　　傅桦南不置可否，挑眉回了一句:“缘分未到，我这个人是最相信缘分一词的，他找了一句话推脱道。”

　　傅桦南记得这人是大哥的好友，耐着心回答了他的问题。

　　李富商看两人初次正式在宴会上见面，傅桦南就愿意给面子搭话，起劲道:“大人不着急娶亲，现在先纳一方美妾也不碍事。”

　　他边说边色眯眯地打量低头的棠梨道:“啧啧啧，大人身边小丫鬟姿色都如此不俗，比咱雍州城今年选出的花魁流芳姑娘比也是不差的，这皮肤还要胜一些，不愧是百年侯府。”

　　一瞬间，宴会上的男人们目光都聚焦在棠梨低垂的脸上。

　　夜晚昏黄烛光下，越看美人越美丽，另一男子搭话道:“不如我把这小丫鬟买回去做我的滕妾，我出价三千两银子。”

　　“我出三千五百两...”

　　“五千两……”

　　棠梨的头更往下面低了一点，被像货物一样叫卖的滋味不好受。

　　一些坐在其他桌子上的男人都没看清她的长相，只是气氛到了这里，大家就像买珍宝玉石一般哄抢起来。

　　棠梨从一开始听到李姓富商的话之后，心里就一咯噔直觉不好。

　　待到他把矛头直接指向自己时，这屋里的男人们都开始调笑自己，棠梨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她咬牙忍着，尽量不让那些粗俗的话语进到耳朵里，但是耳边李富商的话语一字一句，从没有像现在这般清楚过！

　　人在无助时就会找寻自己相信的人，此时，棠梨不管不顾地抬起头，找着那个人……

　　斜侧方长远公子一脸焦急地坐在那里，目光直接落在这边，时空中，俩人的目光交错汇合，而后又双双分开。

　　棠梨知道：除此之外他不会有任何动作了。

　　毕竟自己这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小丫鬟，怎比得过他与生俱来的侯府高门身份，他所希冀的官宦仕途，他追求的一腔报复以及他苦苦追寻得来的一段好姻缘?

　　王二姑娘……王二姑娘……王二姑娘……
　　他未来的妻……

　　因为这李姓富商的起哄，傅桦南才真正正眼看到方才这布菜的丫鬟的模样。

　　密密的睫毛上眼泪快要滴下来，小巧挺翘的鼻子红彤彤一片，低着头的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而且，这丫鬟真如肤如凝脂那四个字的形容，以至于她手上那点茧子都不太起眼了。

　　眼见着李姓富商又要抓她的手，傅桦南不由地心里一烦躁，他大声喝道:“今日是侯府的宴会，各位若有意为了女子争胜，可速速移驾春风楼，我堂堂傅府不差这三五千两银子!”

　　“真不嫌丢人现眼！”

　　空气瞬间安静，众人连呼吸都不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