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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旧人来袭满疑虑(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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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株树下还有一丛矮灌木,大约三尺高。
纾纾想着蹲下正合适,此刻已憋得不行,正欲放下灯笼,许是眼花,灌木丛间突然冒出什么黑乎乎的一团,她眨眨眼定睛一看,仿佛又不见了。纳闷之余,不敢走动,只站在原地想再细察。
她离坡下不过一丈远,须臾便可走到。人在未知时刻,深夜遇此异状,自是惊惧,可刚闪过一丝,想到腹中孩儿,纾纾便有如十二分的勇敢无畏灌入四肢。
她咬咬牙,抬脚往侧方挪去几步。
深更半夜,就是有鬼也不怕,两个人的阳气还压不住鬼么。不过那灌木丛是不敢再去,只好将灯笼放在草间掩着,再把裙带解开。这姿势倒颇为难受,该叫巧月来。
怀孕确实艰难,世上母亲的伟大之处大抵如此,却鲜有人道。
她面皮轻薄,连出恭都不愿叫人服侍,也不知生产时会不会羞愧至极。倒不是被那世俗礼节所拘,否则也不会在莫偃戈面前露出裸足,她更在意的是自己狼狈模样叫人瞧见。
整理衣裙,执灯再起。她特意往方才黑影之处又照了照,乔木耸立,簌簌叶响,并无怪异。
草原的夜广袤无垠,星罗密布,凉风四起,她搓了搓手臂。
转身,抬脚。
“嗒嗒”。
一串细微点踏声忽自背后传来,转瞬即至。耳边擦过一道劲风,什么东西又凉又软拂过耳尖,明月有光,远处营地上还有点点灯火。她霎时反应过来,好像是衣袖。
眼睛彻底闭上之前,纾纾不假思索抱住肚子,隐约闻到一股草药气味。再不知事。
***
薛琮刚诞下时,瘦瘦小小,皱皱巴巴,如同一只丑猴。缨缨和纾纾担心了好几个月,怕弟弟活不下去,怎知母亲悉心喂养小半年,倒变副模样,白白胖胖,能笑能吃。小手小脚晶莹剔透,比街边瓷泥师傅做出来的还显可爱,一身的奶香,滑不溜秋。
纾纾自知孕期几乎没有好好休养过,肚子也比旁人同月份的小,近来越加忧心孩子情况,唯恐生下来比弟弟还羸弱。母亲和缨缨也不在,眼下能倚仗的似乎只有苗姑姑与巧月。
“娘,娘。”纾纾合着眼不住叫唤母亲,双手护肚,额心冒汗,两弯眉毛纠成绳结。
她无梦,脑子里却一直盘桓薛琮婴孩时的模样,心头狂跳,肚子好像烧起来,孩子十分烦躁,又扑又踢。
“娘!”她一声喊叫,猛地将眼一睁。
车顶,是皮革做的。
她挤挤眼角,非但是皮革制的,起码阔有□□尺。
纾纾愣了愣,余光一瞥,这不是她的车厢!
脑袋一扭,这车厢宽阔无比,比她的大了两倍不止,自己卧处更是蚕被丝枕,厢内装饰绣金镶珠,梨木地板,软铺四壁。厢中矮几一方,茶具齐备,一盏香炉,缭绕生烟。
因太过震惶,此刻才嗅出一丝清香味道,滚滚喉头,一时懵然。
“你醒了?”厢门突然推开,一声男音陡降。
她耸肩一哆,转脸一看,霎时唇如纸白。
来人低头弓背,反手将门一关。虽无法直立,但那身纡朱曳紫、峨冠博带,尊贵之气扑面而来。她识得那垂首时纤长浓密的睫毛,丰润秀气的鼻尖,只觉刚平复半分的心跳又如擂鼓般急切躁动起来,毫无章法,且徐且疾。
嗓子便如枯草堵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痴傻般看他坐在身侧。
纾纾呆呆将头一仰,仿佛见着天外来客,不信是真,想伸手触碰,却怕惊扰梦境,指尖略略一弹,复又落下。
“怎么?不认识我了?”岑湜微微一笑,嘴角却似线般拉扯,像皮影戏里牵动关节的木枝,僵硬又不易察觉。
方进门那一瞬,由衣饰带来的高不可攀之感在他这弯浅笑下消散而去,他还是原来那熟悉的味道。清贵但亲和,姿貌柔润,毫无尖锐之气。
“见,见过陛下。”纾纾撑撑手臂想立身做礼。
孩子不知怎么,更加兴奋,扑踢之下,又增抓挠,她突感肚皮如波浪起伏,左右鼓动,欲往外跳。
“岑湜!孩子!”顾不上礼仪,她将他手掌一抓送至脐间,抬首哽噎道:“许是见到你很高兴。”
纾纾曾想过会在什么场合再见到他,或是此生不复相见。
但没想到这一天会这样快,这样猝不及防。
几个月前逃出宫时,她是不甘的,委屈的,甚至愤怒,随后自由身下,期盼顺至。
可不知为何,孩子一日日成长,想到他的时候便愈加频繁。或是母子连心,孩子终归有一个父亲,血脉相连,捎着她也总是行思坐忆。
说到底她对他是失望更多,惧怕他的权力更多,但作为孩子父亲,她并未有一丝怨怼和记恨。
若不是缨缨之故,她也生不出那么多勇气谋划这一切。此时虽略有尴尬,但何来生分。
这并不是岑湜第一个孩子,但知晓她有孕以来,日夜忧心,恐她在外吃不饱穿不暖。跋山涉水,胎儿又一边吸食母亲精血,她怎会舒顺生产。
岑湜五指一张,覆住她肚皮正中,孩子正在羊水里撒欢,他轻轻抚摸,柔声道:“宝宝乖,娘亲受累,你早些睡,爹爹才喜爱。”
似有父子感应,纾纾觉得肚里沉稳下去,片刻间孩子就不闹腾了。
她惊喜一叫:“还是你爹管用!”
这话脱口而出,岑湜笑容一顿,顷刻便晕得更深,他的酒窝很浅,非到此度看不出来,纾纾鲜少遇见。今夜两只如同漩涡,牵着他眼眶里微微湿意齐齐摄进她心底,一股歉意油然而生。
“对不住,当时我也不知肚子里有......”
她鼻尖一酸,热泪滚滚垂落,左支右绌,“我,我没有恨你,出宫也不是......”
“不说那些。”岑湜打断她的话,眼光柔柔盼来。那双美艳的眸子亮如攒星,泪也不是,似一汪春水,洋洋洒洒挥泼,心头情丝浇灌,一根一根蔓延而上。
“你,你不生气?”纾纾终是抚上他脸颊,骨峰利落,“是路上劳累,还是朝堂事扰,怎么毫不见丰盈?”
他握住她手腕,反问道:“还说我,你那几两肉都掉没了。”
“孩子吃着呢,不少他一分。”
“我是说他的事儿么?”岑湜微恼,笑意渐收。
纾纾先是一怔,随后讪讪道:“陛下息怒。”
“你......”
又来了,又来了。她还是不肯向自己流露出真情实意,若非情况突发,她措手不及,每每都是如此冠冕堂皇。
“我不生气,气过了。”岑湜轻叹。
起先不是生气,是盛怒。恨不得亲自出城追她回来。那拙劣的手法,以为一道淑妃令牌,一支金簪就能骗过他么?
回想她逃出去之前那桩桩件件,她忽冷忽热的情绪,突然失踪的相思鸟,半夜的一身劲装,还有卓怜袖、朵图、崔萸琴偶有奇异的举动,他早该察觉。
只是前朝十分忙碌,抽不出一点空闲时间细思。环毓降生那一晚,环环相扣,每一步都算得精准,他在乎孩子,也在乎自己的女人,这是薛玢看得最透的,所以才拿捏得当。
想通不过一瞬,这之后对她的心思每一天似乎都在变化。
他想过发遍全国通缉,找她回来。知道纾纾有孕时,又惊又喜,害怕之余担忧更多。后来又急又悔,恨自己不磊落,气自己太虚伪。最后只剩无尽眠思梦想。
沈苹苹照顾衣食住行细心谨慎,朵图和崔萸琴若即若离,卓怜袖很好,也有余力同他商量国政,但只有薛玢最懂他理想抱负,甚至有同样的憧憬期盼,有时不必多说,她自然会意。
连同她那些不如意之处,全都忘了,每日思的念的都是她可爱温柔的模样,小意温存也好,撒娇使性也罢,甚至欺瞒耍诈。眼鼻口心,每一样他皆想再沾上尝尝,毒死倒算。
“你放心,苹苹她们很好,你的人也很好,岳家都好。”
也不知这一片相思成灾是否能入她眼,岑湜苦涩一笑,怕她提不起兴趣,赶紧把紧要的人都评说一遍。
“谢陛下。”纾纾眉心一松,肩膀软塌下去,唇色也恢复如常,“没事就好,谢陛下,谢陛下。”
她喃喃直语,是诚心感恩,看他的眼光都清澈许多,不带一丝犹疑。
“对了,父亲母亲可知我真实境况?”
岑湜摇头,“我哪敢替你说,若你真想隐姓埋名过一辈子,岂不坏你好事?”
纾纾心头细细一震。她从未觉得岑湜有多了解她,但今夜重逢听他寥寥数语,好像与从前大有不同,说不上来,只觉他眉间都坦然许多。
“是,我怕告诉他们反倒露出马脚,本欲寻到姐姐之后带她回家,届时如若陛下发现,什么罪名我都认了。”
说完这句,姿势微有不适,纾纾调停身子,岑湜借机一钻,双臂一揽将她抱进怀中,两人倚在壁间,手掌交叠,隔着肚皮一起安抚孩子。
四周暖意徐徐裹来,似曾相识的滋味,她有些倦意。
岑湜声音愈发柔软,“若我从未发觉?”
怀中人身颤动,“那就隐姓埋名,了此余生。”
似乎意料之中,他低低轻笑,不是质问,像是自嘲:“薛玢,哪怕有一刻,只一刻,你在意过我么?想过心甘情愿同我共度一生么?”
“什么?”纾纾恍然回头。
岑湜侧首凝视着她,双瞳低垂,眸里光彩透过睫毛像覆了层雾。
他竟能问出这句话?这还是岑湜么?那个无数次设计于她,将她推开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