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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 尘埃落定心有悟(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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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不到半个时辰,莫偃戈从外头回来,光线昏暗,看到两人在庭中分别,那北貊使臣身形高大,辨不清面容,但听声音不如方才那般粗犷,倒颇为谦和。
“商量什么呢?我可有权一听?”纾纾抿一口酥油茶。
“没什么,说是王后不舍,留北貊使队多住几天,不与我们同日返程,王爷怕我方多怪,特意说明。”
纾纾莞尔,“其若还是个小姑娘,不舍是自然。”她忽然转念一思,“王爷?是她的兄长来了?”
“对。也是北貊新王的弟弟,以前的三王子。”
挈提斡!原来是他,难怪声音那么耳熟。
见纾纾面色一变,莫偃戈以为不妥,急道:“有何疏漏?”
“不是,你误会了。”她笑笑摆摆手,“王爷是故交,去年也是他出使来的大巍,我们见过。你那时已在濋州,自是不知。”
“哦。”莫偃戈放下紧张神色,眼尾一挑,又道:“不如,我安排大家同席一叙?既是故交,见不到缨缨,你无聊得很,无事叫他来吃顿饭。”
看来他的人确实牢靠。当初叫莫偃戈手下送信至鸿胪寺,与挈提斡商定和亲人选一事,虽有蜡封,但有心人依旧可以窃览而不叫旁人发觉,他竟不知此事,还张罗两人同席叙旧。
纾纾心道尴尬,那次计谋失败,挈提斡转而投向岑湜,弃他俩之间约定不顾。此时相见,纾纾羞愧那幼稚的谋划再提难堪,况她与挈提斡本也不太熟稔,异国他乡,有何可叙?
“将军莫不是忘了我如今是辛珍?阿扎奇知道我与姐姐关系也无妨,总归是不晓得我们原本是谁。但北貊那位,自官家做秦王时就有交情,让他知道我盗名在外,要是不小心明明白白捅到天下人面前,官家颜面往哪儿放?我薛府上下性命又置于何地?”
莫偃戈一惊,忙抱拳告罪,“是在下心急,竟忘了这层,娘子莫怪。”
“无妨。”纾纾示意他落座,柔声轻语。
他哪里知道她内心真正所想,实是不知她这么重的身子,精气又不佳,能做些什么让她开心些。
“如此,我们后日启程回国,产期将至,多在外头待一日,我就多一日不安。”
“好,都听将军吩咐。”
***
纾纾可惜缨缨禁足,外人皆不能见,亲去门外递了封信便准备随莫偃戈出王宫回程。这一程又需十来天,若是骑马,只要四五日。
巧月已收拾好包裹叫仆役搬去马车,纾纾饮下一杯水,环顾一周,“这就走吧。”
莫偃戈牵起她手掌,两人跨过门槛。
虽只小住几日,但有缨缨在此,莫名对这罕罗王宫生出些依依惜别之情。她回头辞望,余光瞥见北貊使臣所歇殿前有人影闪过,看身形是挈提斡。于是赶紧低头,扯着莫偃戈手臂急欲迈步,“快上路,日头晒得很。”
车队缓缓驶离王宫,城中有百姓以好奇目光打量,嘴中不时评语。
巧月向纾纾译道:“他们有些知道我们是大巍人,有人问车里坐的是谁,还有的说前头高头大马上的男子非常英俊。”
当然是指莫偃戈。他和岑湜,虽气质上毫不相干,但若论面皮,毫不相干也有毫不相干的好看,说不上谁比谁更俊,只道看过的人都说不出一个不好。
若是岑湜腿脚健全,再有勤武加持,可能会比现在更加硬朗。也许两人初见时那般势均力敌的气概场面,会有所不同。
莫偃戈那少年英雄的魄力在刚登基的天子面前,竟不遑多让。
想到此处,她不由生出些好奇。
许久未见,如今朝堂局势日益稳健,黎王过去所辖封地已划为婺、胥两州,大小官员皆由他亲定。这两年在他苦心孤诣经营之下,皇权回掌,尊他为首。剩下定王,不成气候。
与那时相比,岑湜可不再是需处处忍让,每每充傻的羸弱皇帝,他可有所改变?若是再站在他面前,她可还敢使性敷衍?
正想得出神,马车忽然提速,她身子往后一仰,车帘也随风掀起一角。
窗外正有人贴上前来,纾纾不经意瞥见,心头猛地一跳。
是挈提斡!
帘动影翻,他仍梳着两条辫子,头戴北貊毡帽,帽檐随着车驾驶进时前时后。
“莫大人,我有一物要交予车中娘子。哦,倒不必停车,我说完就走。”
他怎么?
纾纾一时愣神,想按住布帘,却也来不及,他显是认出自己。正不知所措,挈提斡将怀中包裹轻巧一抛,那东西看似不小,却并不重,咚一声落入车间,滚了几咕噜。
“娘子,请将这东西交予他,着急用。在下过几日便到。”
“什么意思?谁?”
她话音未落,挈提斡鞭子一扬,调转马头便呼啸而去。
莫名其妙。
巧月蹙眉,“真是无礼。”她捡起包裹,“娘子可要查看?要不我扔了?”
“不。”纾纾摁下巧月手背,“收着吧。”
那包裹隐隐闻得药香,她想了想并未拆开,脑中闪过方才金光殿里的情形。原是挈提斡出门认出她,特意追上来送这包裹。
他口中的“他”又是谁,为何会说“几日便到”?
怎么回事?这阵子随莫偃戈出谋划策,她从未有过如此尽在掌握的感觉。与从前在宫里不同,因岑湜永远知道得更多,她总是被动,只能在后宫中利用一切勉强出逃,维持至今。而这也并未瞒天过海。
但入濋州以来,莫偃戈几乎与她同享所有讯息,两人互通有无,才令自己觉得脚踏实地。
怎么一遇上他,事情又变得模棱两可。
她恼恨这种感受。
不不不,也许挈提斡说的并不是他。可除去他,他们还有什么共同交集的人?
巧月见娘子愁苦起来,满面扭曲,奇道:“娘子找到姊妹,完成心愿,怎地又忧心忡忡?”
她摇摇头无奈叹了口气,“说来话长。”
眼一闭,睡倒便罢。
记得来程时,也是翠山叠嶂,青草伏蔓,只是心境不同,此刻有闲适散话,倒多出几分观景的兴致。
正值霜秋,沧楠山更凉,露重水寒。巧月洗毕一方帕子回来,手便泛红。
纾纾坐在车里看马儿吃草,偶尔吞下几支野花入口,马尾一甩,甚是可爱。
“娘子,可要关窗?日落后风便大了。”
“不必。”她收回目光,“哟,河水这么凉?”
“没事,车里坐会儿就好。那水从冰山上下来,怎会暖和。我再擦擦。”她说着把纾纾膝上的皮张抽来,低头仔细拂拭。
这便是从缨缨那里要来的雅牛皮,因要得急,刚从库房里翻出来,陈年落了些灰。她想着牛皮不比布料,缝制困难,要早早动手,反正路上无事,才叫巧月洗帕。
“娘子这是要制衣送给莫大人?”
纾纾浅笑,“是送给一位朋友,道谢。”
巧月低低“哦”了一声,像是猜错的失望。
草地一阵疏嚓,两人抬首撞见一张笑脸从窗外伸进来。少年灿烂,莫偃戈卸去臣子那腔权利官僚味道,洗不脱的便是这满身青茂恣扬的意气。他叼着一截断叶,嘴角歪笑,肘一曲一递,“喏,我刚采的,虽没有品相,胜在干净。与你最配。”
他手里握着一束野花,白黄粉桃,杂色各异,确不如京城赏花宴上那般或典雅或高贵,姿态富丽,形貌婀娜。但冽香扑鼻,清新自然,颇有一番野趣。
“谢谢。”纾纾微笑接过,端置鼻下闻了闻,眼角眉梢便如露般沾上一丝喜色。
莫偃戈弯腰趴在窗沿看她,嘴里断叶嚼着嚼着便不动了,一双眼像附在她脸上。他本就俊朗,这副玩世不恭模样平添如此专注瞳色,似白纸成画、器物生灵,一霎时万景鲜活,叫暇观之人都惊羡,跃然于心。
巧月撇嘴一笑,低头佯做忙碌。
至两国国境交界处,此行已过十日,雅牛皮清理完妥,纾纾却迟迟动不开手。她不知岑湜的尺寸,比划来比划去,肩宽、臂长、腰围,没一样记得住。
分明同床共枕那么多日夜,也抱过他许多次,怎么会毫无印象。
是,从前做过一件狐皮氅子,反正披在肩上也无宽窄,大抵不错便罢。但衣服不可马虎,特别是冬季衣物,小了穿不下,肥了怕漏风。她在灯下踌躇不已,细眉拧成一道。
晚间闭了窗,看不见外头值夜的人在何处。近来孩子愈发大,喝上一杯水便要出恭几趟,纾纾有些羞赧,不好叫巧月起身,只能一个人点起灯笼去解手。
下车时有人要跟,她连忙指示,那人会意,只点点头往马车这方站定,叫她放心去。
莫偃戈停车的地方挑得平坦,走出几百步犹觉营地上的人能看清,纾纾提着灯笼四方摸索,不远处倒有一斜坡,坡下生几株高木,正好藏身。
她心情好转,踅步走去。矮草刮履,深夜里只闻细微划擦声,还有她轻弱的呼吸。
灯笼如幽幽萤火,远远望着,明灭不定,大约能辨方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