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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尘埃落定心有悟(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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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金光殿已逾子时,再过不到两月即将生产,近来孩子长得格外快,简直是一日比一日重,腰骶酸痛,说这几个时辰话,几乎要她半条命。
巧月团了几个枕头放在纾纾腹下,这样侧卧好受些。莫偃戈举着烛台在榻上看那两张图,凝眉苦思模样。
门吱呀一关,掀起一阵风摇弱他的烛光,如川的额心便松了松,他抬头一望,笑道:“还不睡?”
纾纾展颐回他:“正要睡。”
蹬蹬腿又捏捏胳膊,心念却总不能平静。寻姐这桩大事既了,并未觉舒畅开怀,听缨缨与阿扎奇一番遭遇,尤更伤感。世间因缘际会,竟如此神奇,人皆有不平事、难解情,个中酸楚,岂是他人可以随意领会。
又譬如岑湜与她之境况,所发之事,所想之念,外人也不足以同受,故纾纾未曾与姐姐细言,何况多半述不清。只道隔阂颇深,心灰意冷,同床异梦,岂是长久厮守之味。
缨缨晓得她这个妹妹,面上人淡如菊,其实内里和自己一般爱憎分明,只不过藏得好些。若是她过得不如意,不在乎便忍下,自顾自作乐便罢,偏要是上了点心,那就如眼中钉、肉中刺,宁可鱼死网破,也不愿不明不白地磋磨。
忆起入宫前她在父母面前说的那席话,左右是得过且过,没什么抱负,嫁谁都一样。
原是未经世事天真无邪,如今再叫她说一遍,怕不是这个理了。
“这孩子你打算如何生养?”
“皇家血脉,安能流落在外。我虽不钟情他,但恩义尚在,薛玢死得那样不吉,开国以来还没有后妃敢做这样的事。你不知,京城因淑妃之死妖魔邪说尽起,民心浮动;此事背后,宫内妃子奴婢结党背主,动摇皇权;城防松懈之责禁军也得担待;我做一件,却牵出来一桩又一桩,都是他心头大患。若不是知晓他不会对女人下手,我也不敢。如今父亲母亲未受大罪,皆因他手下留情,不瞒你说,秋棠,还有那些婢子,我夜半惊醒都怕怜袖姐姐没有保下。你说,我是恶人么?”
缨缨不知如何作答,缄默半晌。
“人无完人,若考虑所有,我们又如何活下去?当真如行尸走肉?作践的岂非自身。我不信,世上有这样的圣人。神明听愿也有许和不许,你我凡人,不与天量。”
是啊。凡人命不过数十载,却要与天齐德,天又活得几万、几亿年?何来公平可言?
欲语还休,惟愿顺心。
许是她脑内念头纷杂,不能安眠,孩子不悦,伸脚往顶踢蹴。纾纾倏然睁眼,烛台已灭,钩月从幽暗里送来一卷朦光柔柔铺在莫偃戈怀里,他呼吸清浅,长身斜卧。
“莫将军?”纾纾捏住气门,又唤了声,“莫偃戈?”
榻上的身影抖动,片刻后听得男子低沉的喉音,“何事?”
“官家,有无令你何时押解魏彦韬回京?”
她探问的语气非常,莫偃戈略感疑惑,“怎么?娘子有吩咐?”
那身影立了起来,弦月漂移,落一点星芒在眸中,正好让纾纾找到视线垂陷之地,她定定望住他,缓缓道:“在下求莫少将军一件事,可否晚些再启程,替我带一样东西呈给他。”
“哦?什么东西?”莫偃戈有些发恼。
昨夜两姊妹私话之际,他虽不在身侧,但自入濋州以来,纾纾满脑子只有寻姐一事,他是看在眼里,提起岑湜也多因牵涉政事。本以为她对他已至悲观,怎么又想起,还欲千里赠礼,难道还有余情未了?
“我......”纾纾抚着肚皮,“我其实没骗过他,你大概也猜得到,先头郑大哥所说路上跟踪之人,约摸也是他的安排。若是如此,他也算救过我一命。”说的是当初在葛家驿与杨氏兄弟打赌,所挡那一刀。
“再有,我父母,也承他恩并未降罚大罪。眼下又至冬日,听说罕罗有一种雅牛,用它的皮做衣裳可抵御严寒,我想送一件给他,报答此恩。只是孕期身子重,精神也弱,估计要费些时日,所以请求将军宽限我两月。不知罪证可否找齐,证人几何,可需一次押抵?”
莫偃戈默不作声,仿佛在掂量她话里有几分真假。晦屋中看不清彼此神色,他隐隐不安,又抽不出她言语里哪根伪丝,便道:“陛下的意思,是和谈完毕尽早回京,盟书与战报需得呈交,押解魏彦韬倒是其次。你若是来不及,我可将温圻留下,届时为你送达。”
温圻?温圻若是回京,应会带上巧月,那便更好。纾纾满意地笑了笑,莫偃戈自是不知,只听她道:“也好。”
遂一阵窸窣,床上半边人影卧向里去。
本以语讫,窗外月纱荡漾,他突然问:“你不怕就此泄露行踪?”
“都跟到濋州,他岂会不知?”
就连她来罕罗,或者说她到底为何出宫,岑湜应该都明白。至于他到底想做什么,纾纾懒得再想。这一路上罗列过多少原因,最后皆是无可奈何,既没有绑她回去的意思,反而严密护送,哪怕跟一辈子,她也认了。
再者杨屹杨岘背后的人还未现身,她逃不脱的。
见过缨缨之后,心虽不静,但还算踏实,此行最大的目的在此,心愿已结,剩下的便相机行事罢。
那厢莫偃戈还在纠结思绪,低声说着:“我进京也不会久留,若你愿意,不如跟我回曹川,父亲不在,西南无首,孩子也需要安稳的环境生活,纾纾,你......”
须臾,他重重叹了一气。
薄云潜流,盈辉遮蔽,屋内彻底寂黑。
翌日婚典如期举行。
巧月扶着纾纾在罕罗都城的大街上看礼车仪驾游城,她虽无法去宫内正殿上观礼,但与民同庆并无不可。
“这场面比起芙央公主出嫁可真云泥之别。”她低声摇头。
虽也是张灯结彩,鼓乐喧天,但看这车队长度,装潢铺饰,大约比得上京城四五品官家嫁女时的派度。
“那怎能比得上?”巧月盼睐着眼光,显然是极兴奋的。她虽未见过送亲大典,也不曾参加过今日这等婚庆,但自家的东西,当然不吝夸赞。
纾纾微微一笑,遥望其若的车驾走在前头,三匹白马齐头并进,按辔徐行。四方纱帘波动,她端坐席上,红妆典雅,笑容腼腆,轻摆手臂向道旁老少问好,不时点头,以目光致礼。
真是位知书达理的高贵公主。
纾纾心头刚有一喜,忽又浮出缨缨与阿扎奇的种种,转瞬竟不知是悦是悲。仿若这结局也没什么不好,但细细摊到每个人身上,谁都没有一个欢喜收场。胸中一股烦忧袭起,眼便耷落。
“娘子,您快抬头,公主,哦不,王后要来了。”
巧月清脆一声将她激醒,纾纾慌忙抬首,其若正好从眼前经过。她也看清了她,轻招的手用力晃了晃,唇边笑容更绽。白马行远,甚至回眸朝纾纾吐出两个字。
是“再见”。
这两个字尤似甘霖润喉,方才那股忧思霎时消弭殆尽,她也不知为何,前刻还黤霭般胸腔,此时甜浆自喉口灌入,缓缓流入脏腑,竟不愤也不愁了。
她才想起昨夜感悟,子非鱼,我非人,安知人之喜乐。
眺送礼队,恍惚间流下一滴泪来。
按莫偃戈计划,婚典后一日,三国盟书即定。因有缨缨亵佛意外,又多出一日由国师主持的国王王后诵经大会,以祈忏悔消罪。
巧月打听来缨缨被禁足,直至妊娠结束。至于后罪,阿扎奇不理会朝臣之谏,义正言辞说王室血脉为重,产后再议。她既信他,纾纾和莫偃戈也不再劝阻,若一年后未见母子平安,大巍雄师必定踏平罕罗。
纾纾笑着对莫偃戈说:“这个条件应不会写进和书里头罢?”
“岂能?”他细忖之下也觉好笑,“回头我会对官家一一讲明,这是私情对国事,届时若阿扎奇食言,大巍自不好无故毁约。但我莫偃戈为属下一怒冲冠,领几百亲兵拿下沧楠山中的罕罗营哨,又有何不可?何须君令?事毕我再向朝廷请罪,也不过是三言两语斥责而已。”
世人皆知,大巍悬平关守的是沧澜山豁口,而悬平关前头是罕罗占据山口一夫当关的优势。
但从此前镇安长公主奇袭那一战看来,若绕路入山,夺营强占,几百人足矣。
瀑布后那处秘密道路不知有几十、几百年不曾为外人所道。罕罗王室一直保守此秘,皆是恐惧中原劲敌,而中原王朝也因山口难攻,始终未能西扩疆土。
看来,这境况不久便将有所改变,不是一年后,就是几十年后。
秘密,终究是守不住的。
此计虽不光彩,也掺杂私心,但瞧莫偃戈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倒是笃定岑湜会允他此举。
纾纾不知事情会不会按他们所筹谋那样,只是千辛万苦寻到姐姐,若真不能使她平安回到大巍,不甘之下,她也不知自己会做出何等举动。
“但愿,一切顺利。”纾纾闭眼合起手掌。
“你到罕罗后,四处可见佛像,倒也这般虔信了?”莫偃戈打趣。
正值黄昏落日,斜阳从窗格漏落地上,她面容祥和,微微曲背,一层金光薄镀身廓,颇现诚心。
当刻,一声高昂的粗粝男声从门外传来,叫着“莫大人”。
纾纾眉心一皱,好生熟悉。
只听莫偃戈起身道:“是北貊使臣,应是有事相商,我去去就来。”
她点点头,心想这几日同住金光殿,确实未有幸遇见北貊使臣。她作息紊乱,虽是以侍从身份前来,如若碰上,自当致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