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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罕罗王宫遭奇遇(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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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上的佛像金芒熠熠,纾纾猛一回头,来人脸上明晃晃的一团,潋潋波光,刺得眼睛都将睁不开。
她在笑,嘴里叫着公主。
“嫂嫂,你看是不是像?我就说脸熟。”乌荷的话有些模糊,像远处河岸传来的低语,“辛娘子,你笑起来和薛娘子真像!”
什么薛,哪儿来的薛娘子?
纾纾有些昏胀。
仿佛很久以前她也听许多人这么唤过她,但已经很长一段时间,就连莫偃戈也不再这么叫。
她试着微微将眼张开。胸膛陡然一拱,漏了一跳,随后密密麻麻的蚁爬由下至上,如浪涛掀来般,直涌脑门,只觉全身酸痹,动也不能动。
不可置信!
是缨缨,一年多不见,是缨缨!
红衣,笑脸,猝然震惊的面孔。
她蠕蠕嘴巴,眼泪倏然滑落,瓮声道:“这是哪位娘子?”
急急转过身,腿尤灌铅,再也挪不动。
“是薛娘子,方才我们说到哥哥喜欢的娘子。”乌荷的语音又清晰了,甜声响脆。
她显然怔遑,呆呆问:“你怎么哭了?”
巧月惊慌,蹙紧眉头要详看纾纾的脸。
“没,没事。我是太感动。孩子,孩子方才动了。”她摸住肚皮,利落揩去睫边泪水,深吸口气。
这事儿倒是头一回新鲜,乌荷与公主像是忘记适才的争执,两只脑袋齐齐冒上来要听胎动。纾纾腆起肚子相让。
她有些不敢回头,只怕那是幻觉。
巧月机灵,眼一斜就攀起话题,唧唧喳喳说胎动如何,孩子怎样。
略略扭过眸子,胸膛紧锣密鼓敲起来,纾纾晦着眼光偷窥:缨缨正躲在纱帐后头潸潸流泪。
是。千辛万苦、心心念念要寻的人,当真就在眼前!
只见她微摆首,示意不要声张,一张嘴绷得笔直。
纾纾了然,用力咽下喉中苦意,压紧鼻尖酸楚,掐实音色道:“薛娘子是不是有事相商,妾该走了?”
此时万不可因情绪不平而打草惊蛇,她深知异国他乡,缨缨和自己都身负别关,无法实情相认。她怎么成了阿扎奇的爱人?
虽满腹疑惑但也不急在一时,既寻到人身,再问不迟,纾纾抬腿欲走。
偏乌荷真性情,一副狷急模样,“正好,就不要走了,咱们坐下来商量商量!”她拉住纾纾手臂,扭脸又道:“薛娘子,请坐。”
缨缨此刻已敛去泣色,只好强装从容坐至桌前。
事已至此,纾纾定定心神,道:“薛娘子好,妾姓辛,乃大巍使臣莫大人随从,今日特来拜谒公主。”
她特意点明莫偃戈也在,缨缨知意,微笑道:“辛娘子好,我也是大巍人。”
两人荐毕,乌荷自满安排得当,扬声吩咐:“沏一壶大巍的茶来,不要熬。”
公主和乌荷对座两方,纾纾不敢抬头直视,轻轻在桌下踢了踢缨缨。
“辛娘子有所不知,我几月前侥幸被王上所救,便留在王宫侍奉,没成想今日在这儿喜见故乡之人。”
“那真是缘分。”纾纾附和,眼光来回一梭,不动声色道:“我们方才说到王上待薛娘子情意颇深,有意要让别的阿秀娶得公主,公主为此惴惴不安。恕我冒昧,不知薛娘子的意思?”
她这句一是探听缨缨对阿扎奇的感情,二是代公主提问。以为只是简单参加婚宴,不知里头竟还有如此波折,打探清楚告诉莫偃戈为好。
“妾不才,有幸得王上青眼,自知无福消受,今夜听闻王上要疏远公主,特来请罪。”缨缨起身扑通一跪,“公主,妾出身低微,无意争夺王后之位,请您明察。”
“你......”北貊公主登时无措,一起身凳子掀翻在地,“薛娘子,你不必如此,我没有怪罪你!”
“不,请您原谅。王上必定会迎娶公主,我不过是他一时兴起,请您不要忧心!”缨缨将话说得抖索,一腔欲哭的音色。
纾纾闻言心下笃定,必是阿扎奇一个人的念头。
她抬眼看向桌前众人,两位公主都是温声软语里养出来的花朵,性子水一般的柔善,听缨缨如此恳切戚哀,心生不忍。乌荷将她扶起,“薛娘子不要害怕,嫂嫂并未憎恨你。”
她长叹一气,无不懊恼道:“可我知道王兄德性,他就是喜爱你,爱你爱得死去活来,要不是架不住北貊和大巍的威势,嫂嫂怎能来和亲?”
乌荷来回踱步,自顾自一通分析,突然惊叫道:“对呀,凭什么委屈嫂嫂?也不是你非要嫁给王兄,薛娘子也不是非要当王后,说来说去都是他们男人的意思,问过谁了?”
她袖子一撸,小脸气得涨红,好似就要夺门而去,刚迈出两步,身形一顿。
她才回过味来自己是谁,要站在哪方,只好讪讪扭过头苦笑。
四人尴尬,一味地你看我,我看你。
茶正好来了,埋头细品,不如大巍。
窗外月挂枝头,乌雁齐飞。罕罗王宫建在高地背坡,晚间有谷风,比起濋州凉快不少。
纾纾清清嗓子,破开一室沉默,“两位公主,薛娘子,此次罕、貊联姻,事关三国几十年的和平安稳,如同我大巍送芙央公主去北貊和亲,各位都是知晓的罢?”
三人点头。
“我深知国事政治,咱们都位卑言轻,若是普通娘子,如我......”她遗憾笑道,“我也是低贱之人,受莫大人青眼,能做妾,有个遮风挡雨的后半生足矣,也是我之所愿。”
顿了顿,她又道:“可是三位都已卷进朝事当中,特别是两位公主,血脉尊贵,已是避无可避,连似我那等微末的愿望都攥不到自己手里,只能听人摆布。”
她说到此处,两个小的都微微张嘴,一时噤若寒蝉,说不出话来。
纾纾自知说得太重,但眼下稳住局势要紧,她们总有一天会明白,皇家男女,都有许多身不由己。切身体会虽更为深刻,但提前警示也算一种准备,不至于到时束手待毙。
缨缨向她使了使眼色,道:“公主也不必太过悲伤,虽说都不是你我之愿,但比起宫外食不果腹、流离失所的人们来说,咱们过的已是上上选的日子。”她伸出袖口,示意道,“我在外时,哪有这样的丝绸穿,麻布料子还得补丁叠补丁,绢料那是几年才制得一身,这都算平常好人家。罕罗和大巍打了一年的仗,难民有多少......”她转身问向乌荷,“公主您今日不是骑马去城外玩耍么?可有见到?”
乌荷低垂脑袋,轻轻颔首。北貘公主也是一副愁眉锁眼模样。
初见成效,趁未反应过来,纾纾乘热打铁:“公主可是自愿前来罕罗的?”
“是!其若·休铎是自愿前来!”
原来北貊公主叫其若。
许是方才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令人想起家国大义,王庭嘱托,她说这句时,目不斜视,无比坚定。
难怪她哭的并不是阿扎奇不爱她,而是无法完成哥哥的心愿。纾纾颇受震动,心有凄然。
缨缨飞快递了个眼色,“既如此,公主可信我,不要向使臣声张,明日我必定劝服王上。”她轻柔握住其若双手。
“好。”其若含泪道。
亥时,两姊妹从公主寝宫出来,杨岘似一尊石像站在夜幕当中,黑黢黢的。
“哎呀,吓我一跳!”缨缨轻呼。
“是我的侍卫。”纾纾拉住她的手,低声问,“可有方便说话的地方?”
“随我来。”
小花园里萤耀点点,残月流辉,花叶间荧火忽闪,泠光默映,一静一动,照满庭明亮。
“有萤虫。”缨缨喃语。
多日不见,陡然在此处遇此难关,混乱中又顾不上叙相思之意,两相抵牾,心绪纷乱。
脑中诸事萦绕,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望了又望,见她安好,揣着的一颗不上不下的心堪堪落下,缨缨握紧妹妹双手,眼一盼,泪若连珠坠。
“姐姐!”纾纾鼻背一耸,登时闻泣,就要抱去。
“使不得!”她止住她动作暗叫,“你何时怀的孕,竟这般大了。”
“我也不知,糊里糊涂的。”
“你又是怎么出的宫?为何还用化名?他呢?不是,这孩子是莫......是谁的?”
疑问太多,再说十个也不够,缨缨有些急。
“说来话长。”纾纾抬眼警顾四周。
黑夜阒然。屋顶上杨岘靠在脊梁边,花园门口巧月在望风。
“保险起见,咱们不能说太久,孩子是岑湜的,我出宫是假死逃亡,父亲母亲还不知真相,此番特意来寻你,既已找到,定会设法救你出去。莫少将军出使罕罗,我回去就与他商量。你先告诉我,我们应当知道的。”
缨缨听得一愣一愣,来不及想太多,挑要紧的讲:“当日斥候队进山不久,我们一齐被罕罗兵卒掳去。因蒙眼塞嘴,待看得见时,已到罕罗营帐。领兵的是折烈阿秀的首领,名叫乞克柴,他本欲将我们斩首庆功,却被视察的阿扎奇所救。后我被囚于王宫,阿扎奇倾心于我,接着就是这次和亲的事。”她咽了咽唾沫,“罕罗国内不太平稳就是因为这个乞克柴,他的部落是罕罗最繁盛的一个,他自己年轻气盛,武功高强,对阿扎奇颇为不服,总想着篡夺王位。所以这次欲娶其若,争讨北貊支持。你切记,装作不知道,莫少将军也是。我明日自有办法让阿扎奇放弃立我为后的念头。”
“真的?咱们刚哄住其若和乌荷,后日就是婚礼,来得及吗?”
“来得及!相信我。”缨缨眉间一拧,“待庆典结束,你们一定要带我出去。”
她神情紧张,眼中还有一丝犹疑,仿佛话说出来要说服的是自己。仔细一观,徐风徘徊,眸中似有湿意。
纾纾不解,正欲问询,缨缨团手将她一推,“快回去,莫教人发现。”
“巧月,带娘子走。”
屋顶的人忽地就不见了。
黑夜又重归悄然,慢慢往回走,鞋履踢踏。阿扎奇的寝宫就在不远处,脚步一滞。
有时,薛璘会有一问:当年镇安长公主,是否也在此停驻过?
月光倾泻缨缨满身,她茕茕孑立,一道孤影,如暮秋落叶,水中独鸥。
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