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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姐妹合力助出逃(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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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春将暮,白昼西辞。
几个丫头吃过晚饭结伴行去齐乐宫主殿,约摸都是十二三的年纪,其中一个团脸拿手扇风,“今年天儿热得这般早,真燥,才立夏哪。”另一人附和:“可不是,听说娘娘在宫里斗蛋,咱们去瞧瞧。”
这斗蛋是南方诸地的习俗,斗者持蛋,尖者为头,圆处为尾,蛋头撞蛋头,蛋尾击蛋尾,一个一个斗过去,斗破了壳的,认输,然后将蛋吃掉,最后决出胜者。此戏多在春末进行,为即将到来的夏季,祛暑气,防小人。
“新鲜,官家竟在此!”那团脸的远远一瞧,赶紧拉住旁边的小姊妹,“不去了罢?我怕......”
她两个担心的不无道理。自去岁冬,自家娘娘像是与陛下生了什么嫌隙,虽对面交谈仍欢颜笑语,但瞅着总是别扭。陛下眉宇间常有烦躁,恐自身年纪小,不懂事,到时邪门冲撞,没的受罚。
“走吧走吧。”两人蹑脚而去。
山柰添上几盏灯,此时余晖落尽,夜色始沉。娘娘请陛下来过节,正主迟到,与她赔罪呢。
“酒过三杯,可否原谅在下?”岑湜拱手作揖,佯做姿态。
卓怜袖甩开袖子,不疾不徐在堂中踱起步,好似试探他“诚意”。见他垂首低眉,便酝酿一番,脆声说道:“我可不轻易原谅。这样吧,臣妾近来跟着宫令学习酿酒,不若请陛下亲自题诗......”她说着四下打量,见屏风上搭着的布料便随手一拽,“喏,写这儿吧,届时臣妾拿它封坛,有陛下亲笔替我镇这坛酒,来日开坛,必定醇厚绵香、入口甘甜。”
她许久不曾这样活泼俏丽,打从去年格托那事儿以来,常推开自己,面上热情,心里却冷淡。岑湜不知她今日怎么了,或是想通,日子总归要过。
卓怜袖的眼睛眨啊眨,摇着他的手臂一晃,身子软绵绵贴上来,倒真有几分狐狸的狡黠。
岑湜弯嘴一笑:“好好好,上笔墨。”
这诗难作,锁眉思忖片刻才写完两句。卓怜袖在一旁研墨,时不时端量他。
大门四敞,夜风徐来,连日天晴,万物干燥。因想得深,他觉背上起了一层薄汗,正欲叫人沏茶。突然一阵脚步疾奔,声音从齐乐宫外传来。
众人回望,那是温居堂的内官,步履纷乱,脸红气喘,只见他扑通跪倒,“陛下,美人见红,怕是要生了,请您去看看!”
岑湜脸色骤变,将笔一甩,不顾得什么诗和酒,抬腿往外迈去。
“快,跟上。”卓怜袖领着众仆随他身后。
入温居堂时,屋里乱糟一片。朵图远道而来,孤身一人,当时的奴婢又都是配的生瓜蛋子,没有一个经验老到的年长宫女。
从尚宫局请的接生姑姑刚到,只看得哭的、拜的、喊的、不知所措的乱成一团,来往端水的、送茶的、磨剪子的一头乱撞。
岑湜这才惊觉她是突然要生,没有提前准备,心下后悔,懊恼自己关心太少,不论男女,娘亲孩子,都得平安。
“太医呢?去请了没有?”他随手拖住一人。
那小婢子见是皇帝,正要跪拜,他连忙制止,随即大声说道:“今日温居堂内无论人等,不必拘礼,你们各忙事务,若娘娘主子和皇子公主平安,都有赏!要是谁出了差错,罪加一等!”
他声音威严,不容置疑,众人一时彷徨,随后各行其是。方才那宫娥抖着声回道:“去请了,还未到。”
话音刚落,朵图凄厉的声音从里传来,那声气儿好像掺着无数怨恨与不甘,调子时而低吟,时而高亢,疾也徐也,且弱且重,听得人肝颤,心疼得厉害。
他亲历沈苹苹生产,几近丢掉半条命,若非亲眼所见,哪知“十月胎恩重,三生报答轻”。
“陛下!”是产妇。
岑湜浑身一惊,踅步一转,顾不得忌讳。
帐里老姑姑坐在床尾,蝴蝶跪在地上边哭边听吩咐,她是被血吓傻。
眼睛一落,朵图躺在床上。她下身未着,衣裳零散,鬓发蓬乱,眼角垂泪。因用强力,眉头紧蹙,嘴唇死咬,额上青筋尽显,满脸满肩的浮汗。
“啊!”又一声怒喊,朵图猛将床枕一抓,指甲都翻过一边。
“莫伤着手!”岑湜突嗬。
泪水汗水糊住双眼,原是没见着他进来,这才发现岑湜脸色惨白地看着他,不知怎的,鬓角汗滴直流。他握紧她手背,轻轻劝慰:“来,松手,抓着我。”
朵图微微摇头,眼角晕红,那泪如珍珠般颗颗滚落,她很不想看他的,只道自己应该对他有恨。可那恨从何而来,因何而生,连她自己都不甚清楚。因害她家破人亡的是大巍的辅国大将军,岑湜是大巍的皇帝,那么她该向他复仇的。但为何自己总是下不去手?
“你......你走。”
孩子撑得她血肉都撕开,全身皆痛得麻木,仿佛刺锤抡向她,刺得钻入骨髓,锤得仿佛裂心。
“你方才叫我是吗?”岑湜不管,颤着手去抚摸她的脸颊,“我在这里,别怕。”
“不......”她双手握拳,又挣扎撑开,筋骨凹凸,五爪似刀,一遍遍在被褥上抓挠。
“陛下。”蝴蝶低头递上一卷毛巾,“用这个给娘娘咬着。”
他很听话,轻柔塞进她嘴里,“对不住。”眼角便滑过泪水。
朵图怔怔一愣,腹下一阵绞痛却冲得她头晕眼花,不及细想,牙关便紧啮住,又使出全身力气去推那孩子。
姑姑弯腰往里看,焦急道:“娘娘,再加把劲!”
外头一阵吵嚷,有人叫道太医来了。
岑湜心下一松,旋即又急上十分,也不纠结是谁,问道:“可有法子让她好受些?”
李太医跪倒在地,“陛下,女人生产疼痛不已,堪比死生,虽有些法子,但不可全解,因人而异,还是得看娘娘自己。”
“不论是什么,先用上。”他回头将朵图濡湿的发丝拨开,轻轻吻她眉间。
“是。”那太医不放心,又问姑姑:“生得可还顺利?”
老姑姑点头,“尚可,但娘娘头胎,没有经验,不会用力。”
“教她!”岑湜微怒。
朵图实是力竭,勉强将手一抬,触到他袍角,声音抖而轻:“陛下,你......你能陪我生完孩子吗?”
卓怜袖一直等在门口,她坐在桌边,看向外头。隐约听得到里间岑湜和朵图对话,伴着女人时有时无的尖叫与低泣。她心如鼓槌,又如吊桶,砰砰乱跳,七上八下。
宫外夜色沉寂,星子密布,暖风恬适,寂静又祥和,如此内外,大相径庭。她一盏一盏喝着茶,腰背僵直。
须臾,温居堂高围之下,那西边墙头,略略一亮。
她几欲站起,犹自微微一愣,只动了动脚腿,不禁绞绞手指,有些晃神。
“朵图!”沈苹苹的声音高扬而至。
她跑着来的,满脸通红。
卓怜袖想到老姑姑的话,连忙一招手,“快,去里边,她不会生,你教她!”
“诶!”不多言语,沈苹苹一步不歇,急匆匆往里奔。
卓怜袖又端坐下去,身子却不住探出来,那墙头越来越亮,漆黑的天空,角落里有什么火红。
亥时。
听见朵图和沈苹苹交错的哭声,老姑姑说看见头了。
候在门外的丫头们窃窃私语:
“那儿是怎么了?”
“是火吧?”
“莫不是走水?”
“上次光华......”
“呸,住嘴!”
“嘘。”
有人回头看卓怜袖,她沉静坐着,不挪半分,端正得如同一尊塑像。
又过两刻,火光越来越大,映红小半边天。远远的皇城外头,人喧马嘶声嘈杂入耳。
余有庆立在院中,虽说他要跟随岑湜左右,但眼见大事不妙,自计较一番,便躬身朝卓怜袖一拜,“娘娘,奴婢去承天门问问,若是陛下找我,劳驾您解释。”
卓怜袖忙点头,起身扒在门边喃喃道:“莫不是又着火了?”
他出去不过须臾,有禁军打扮的男人闯进来,急赤白脸,如一只热锅蚂蚁。甫一见卓怜袖在正中坐着,赶忙跪拜求道:“德妃娘娘,听闻陛下在此。颁政坊龙兴寺走水了!”
卓怜袖腾一下站起,脸色倏变,“可曾叫潜火营?”
“叫了。但起火点是龙兴寺内的佛塔,此塔高九层,以木建筑,里头佛经典籍繁多,火势一起,便如摧枯拉朽,潜火营的人上不去!”他欲言又止,道:“陛下可是在此?臣还有话说。”
“我去请。”
岑湜已听见外头男人的声音,自己走了出来,满头大汗,神情肃谨。
“陛下!”那禁军见他服饰不整,知是美人生产,但情况紧急,也顾不上,只能连连磕头,“陛下,颁政坊走水!”
“什么?”岑湜剑眉一竖,怒喝道:“不是设了望火楼?潜火营的人呢?为何不曾及时扑灭?”
那人匐在地上结结巴巴,“是龙兴寺的佛塔,近日天干物燥,木头纸张又都易燃,且佛塔高耸,潜火营的人上不去。陛下,颁政坊九寺五观,除去出家人,还有不少士人、学子在此读书,许多都急着去救那塔上宝典,潜火营不仅扑火还要拦人,自去年编制保火甲后,这是第一次有如此大火,众人经验不足,实在乱成一团。将军遣我来请陛下旨,能......能否出兵轰走那些读书人?”他额上冷汗直冒,不敢抬头看岑湜。
最怕文人酸腐,命都不要,要救那书。岑湜腹谤。偏又得罪不得。
“你......”他突然发现余有庆不在,眼光梭巡。
“余内官去承天门了。”卓怜袖道。
“罢了。”他低头沉吟片刻,“你直接拿我旨意,叫葛平忠留下一部分当值,率其余人等去颁政坊,务必不要伤人!那佛经没了就没了,大巍多的是名寺!”
葛平忠统领禁军,是谓大将军。
“是。”他领命而去。
语毕,岑湜朝西边一望,那佛塔竖立,如一幢火柱伫在京城一角。他眉头紧蹙,焦躁地在屋中踱步,忽又闻朵图叫他,甩袖正欲抬腿,正巧看见卓怜袖站在一旁,脑中灵光乍现,“怜袖,你不是有几座水龙,现下可用得上?”
卓怜袖微笑回道:“可以,臣妾造了五座,正好能扑高处之火。”
岑湜一转急色,喜道:“那快快送去潜火营。”
她有些踌躇,顺眉道:“陛下,我那几座水龙虽试验过,唧水尚可,但本身颇沉,还要蓄水,行动笨重,本是造好后给每个潜火营都配一个,就近使用。此刻临时推往颁政坊需要不少时间,也不知能不能赶上。”
她说得有理有据,岑湜停住脚步细细一忖。
“岑湜!”朵图孩子生得直冒怒火,讲一腔西南方言,不断喝骂。
他被这么一喊心中又切又急,便随口说道:“你且去安排吧,尽力便罢,路上遇到余有庆让他别回来了,听你指令。”随即又回去床前。
“是。”卓怜袖略略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