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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暗潮汹涌欠东风(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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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安无事到了立春,前朝战报传来,罕罗趁我军战备懈怠之时发起突袭,幸逢天降大雨,难以攻关,才没酿成大祸。岑湜震怒,严令各军加强巡护,枕戈待旦,未雨绸缪。此时莫家军已到,遂临时充入?州府,提莫偃戈为战时行军大司马,主协理节度使军务。
许是天气渐暖,各宫娘娘更爱串门儿,东兰几个择桃花的功夫,除沈苹苹外尽皆汇到顺安宫。
“娘娘们都转了性儿,天天捧着书读。”她道。
原是她们不比秋棠,不能随意进内间,所以只在外头看点人影子。
“谁知道呢。”
估摸庭院里的杂活儿都已干完,秋棠走出来招呼,“东兰、南芷,你两个去领几匹春夏料子,越轻薄透气越好;西茜、北葵,你们去尚食局多要些点心来,娘娘们要吃。”
四人领命而去。
见再无旁人,秋棠仔细把周遭都走上一遍,回去合好门窗。
又过月余,春分。
纾纾收到缨缨寄来的家书,言她编入莫家军队伍,从一名小卒做起,终是亲上战场绞杀敌寇。虽有些害怕,但能以微末之力忠君报国,实在踌躇满志。不必挂怀,望自珍重。
“大姑娘这是梦想成真啊!”秋棠喜笑颜开。
能如愿以偿自然可贺,但纾纾实在担心。此前她一直作为莫偃戈近卫跟随左右,倒不好评到底谁在“护”谁,总之有个可信的人在身边。如今正式编队入伍,刀剑无眼,随时可能丢掉性命。
“望阿姊一生平安无事。”她把信纸往心口处贴了贴,闭眼合十的模样极其虔诚。
某夜,岑湜许久不来顺安宫。因黎王倒台,他忙碌几个月才将中央收回的治地重新划界编制,亲自任命各级主事官员。眼下神清气爽,想寻她说说话。
刚入殿,平日吱呜直叫的两只相思鸟不见踪影,徒余一空荡荡金丝笼悬在梁上,正纳罕,帷幔下走出一人影来。
那人乌发高束,挽成圆鬓。衣裳量裁,交襟窄袖,下着裈裤,外罩短衫,脚登皮靴,后以革带束腰,整身挺拔利落,颇有劲意。
再看脸,未染纤尘,不着妆饰,因气质倜傥,形容潇洒,虽是女儿之身,却看出几分风流公子的韵味来。
岑湜惊羡之色溢于言表,便忘了方才所惑,眨眼直问:“你这是做什么?”
纾纾抬抬下巴背手而持,压低嗓子道:“陛下,臣妾可像您昔日王府中的武官?”
她这身打扮有形但无神,到底是贵门里养出来的,说是街头纨绔子弟尚可,若说是武艺傍身的行家,万万不能。
不知她打的什么主意,岑湜不去驳她,怕是闺房趣味,扰了兴致。念头到此,她那本是为方便搭弓执剑的紧身衣着,遂生出一番不同滋味,瞧那细腰长颈,比起女装更添飘逸俊美。
“见过薛校尉。”岑湜拱手微微做礼。
“陛下!”纾纾自满乔装成功,扑上来抱他满怀。略略停顿后,羞涩将头一抬,又是一副娇儿姿态,不再当那公子哥。
岑湜以为猜得不错,心神荡漾,脑筋酥软,手掌掰过她下巴便吻了上去。
这一吻仿若酿圆子,醉也似,只觉脚踏浮云,口含仙醴,周身骸骨通透温暖,就要飞升去世外洞府,不再堕入凡尘。
秋棠探头窥见这处况境,匆忙关上大门。紧紧张张地,低头抱着一小包袱疾步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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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乐宫最近出了件大事,卓怜袖终于将她那水龙研究出来,不过仍在试验,惹得别处宫苑的贪玩丫头争相尝鲜。一时间人头攒动,好似集市。
“都回去,回去!”山柰皱着眉振臂驱赶,“都瞧着我们娘娘宽厚,各宫都没活儿?个个儿偷奸耍滑是吧?”
“是德妃娘娘叫咱们来打水,你管不着!”
那水龙有一个四方水箱,得提前蓄水,等到用时,合力将它推至火情处,拉动连着机关的环柄,便可由管道向前方高处唧水。
“别以为我不知道,借口倒找得很好,陛下特意拨了十来人做娘娘副手,轮得到你们?”她眼明心亮,“再不回去,叫人了啊!”
说着齐乐宫里的粗使奴婢,不分男女,都卷起衣袖排排站开,一副要动武的架势。众人这才赶紧做鸟兽散去。
“咱娘娘性子也太好。”她叹气,转过身自语道:“怎么娘娘出门还不回来。”
好在新鲜劲儿就值几天,过后大家也失去兴致,不再钻一处来。
清明。罕罗与大巍已交战数次,双方各有损伤。
是夜,纾纾凭栏赏月。
上弦如钩,流星辉映,恰风清景明,万物复苏,真乃好时节。
“娘娘,瞧,有人在放孔明灯。”
只见西方低处,一盏油黄色灯火扶风而上,摇摇曳曳,奔星月而去。
“看这方向距离,是崔妹妹。”纾纾轻语,眼里也添了几分落寞。
崔府阖家皆诛,徒留她一个,每逢此日,她定当悲痛非常,不能自已。
听说去缉拿黎王时,为防暴乱,除千里迢迢调来辅国大将军莫仲筹亲自率莫家军坐镇外,还捉崔格中当场斩首,以示杀鸡儆猴之意。
据坊间传闻,有不少乡民闻他名声,皆义愤填膺,鞭尸笞肉,死状惨烈。不知崔萸琴知晓时如何作念,纾纾不能想象。不过总归是他咎由自取。
又过几日,传来噩耗。
这天纾纾午憩将起,秋棠从外头带来莫偃戈的手信。她本是往常一样轻松阅览,直到看见“薛璘随斥候小队敌前侦查,迟迟未归,已有十日”字句,只觉天旋地转,眼花耳鸣。
?州多山岭,沟壑纵横,又因水网密布,深湖沼泽多见,缨缨自小在京城长大,若是失踪在里头,地形不熟,恐难预料。
“娘娘!”秋棠赶紧扶住她。
纾纾冷汗直冒,一阵心悸。五脏六腑都像被谁掏去,内里空空如也,仿佛丢了魂,五感尽失。
恐未看清,又将寥寥数语细读两遍,饶是再从容稳重,此刻也不能处之泰然。她抖着手将纸递给秋棠,脸色瞬倾惨白,泪水就滚落下来。
“我去见他......”她喃喃站起,腿脚发软,一趔趄又扑在地上。
“娘娘!”等秋棠看完,六神无主,直直跪倒,“娘娘,怎么办?怎么办?”泪如雨下。
几人从小一同长大,一时间如走马灯般,缨缨的音容笑貌浮出脑海。思及她入军紧急,并未亲自告别,纾纾心如绞痛,如何也爬不起来,只能哆嗦着捂住胸口。
地上沁凉,寒意直钻血肉。
许久,突闻啾啾一记鸟鸣。那声音清亮婉转,欢快异常,倏忽又随至一群莺歌燕语,如浪般涌来,洗入耳朵。本匍匐在地,纾纾呆呆将头一抬。
只见天镜澄洁,游云舒卷,红砖橙瓦仿佛涤净般清晰明亮,院中梧桐新叶,草籽发芽。嗅觉也恢复,春泥芬芳,桃香四溢。她一激灵,手便凭空一抓,指尖微痛,这才发现甲端已在地砖上刻出几道印痕。
不,还有希望。冥冥之间有长鸣钟声自脑内敲响,她觉神思渐澈,身上汗毛竖立,手脚听唤。
“不能去找官家。”她撑住桌台站起,一劲儿抽出秋棠手里的纸张,移开灯罩燃成灰烬。
她得装作不知情,否则暴露与宫外互通消息一事。前朝既还未动作,说明莫偃戈的人比官家驿使快。
当务之急,是想办法让岑湜知道后加派人手营救。相信莫偃戈还在搜寻,但自古交战,斥候迷路未归或被敌俘虏之事常有,况她一官眷女子服役本就没有经过朝廷签印,此事若明上朝堂,到底是先让父亲遭受弹劾,还是将她治罪问刑犹未可知。
信上说,鏖战在即,又有顶头节度使一力弹压,莫偃戈只能着亲兵近卫每日额外搜山,进展缓慢。
果不其然,?州战报传回后方,此事不见笔墨,只在末尾提了一句有斥候队失踪,并列明姓名。朝堂官员并未在意,主就战情各抒己见。
这是莫偃戈给岑湜和薛铭的暗示,谁又能想到名字里还有女人。
纾纾备好一箩筐的话等岑湜前来,如何以理服人,又或是委婉求情,思虑一层又一层。岂料余有庆先到,道他已密信宛鹤节度使,另派专团营救,务必要找到尚书之女。
谷雨。还是没有新消息。
岑湜有空来时,纾纾波澜不惊,也不多问,也不逼求。
避开她叫宫人一问,道淑妃娘娘近来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日日忧心,愁容惨淡。
“纾纾,我庶务繁忙,不能多陪,令姊之事我记在心上。可还有什么愿望能令你舒心?我定设法满足。”
看他熬红的眼,纾纾淡然道:“陛下,不若解去我禁足?”
岑湜微愣,讪讪一笑:“除此之外呢?”
“再无其他。我也没什么想要的,陛下请回吧。”她缓缓合上双眼。
她要疯了,再这么蹉跎下去,自己一派矫情同他周旋的模样连照照镜子都嫌恶心。
算算日子,朵图产期将至。
快了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