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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姐妹合力助出逃(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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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始建以来,有掖庭局,居宫城西侧,多用于宫女居住,也拘役过失嫔妃、奴婢,或罚没罪官家眷。
卓怜袖同纾纾说起紫衣那丫头,道:上千人住在宫里最低矮简陋的屋子里,吃最寡淡寒酸的食物,却要做最繁重的粗活。缺医少药,无谁问津。我见她时,关在一间破棚里,和几个快病死的窝在一处,每日清水一碗,馒头两个。
纾纾皱眉,竟不知掖庭里还有这样的惨事,“不都是宫里给食送衣,怎会如此?”
“我也未曾料到。”卓怜袖叹道:“听老人说,掖庭本是嫔妃宫女居处,因着皇帝也并未宠幸许多,大都就在那儿孤独终老。年岁一长,后来罪官女眷也罚没至此,虽无刑期,但须劳作,渐渐也就有了宫中内狱的使用。算起来,从前朝开始,这么些年积累不少人,真是造孽。”她顿了顿,“我把过脉,没几日好活,便劝她入我们这局,能得上好梓棺,立碑厚葬,否则如此一死,只不过乱葬投尸,猪狼食也。”
紫衣年纪身量都与纾纾相仿,是个好的替身。不过这件事除她之外只有卓怜袖一人知晓,先前至掖庭挑人,也是孤身前去。
后姐妹几人有一起围桌商讨的时候,互相检证有无错漏之处。
纾纾慨然,心中感激不已,突然站起后退两步,眼光缓缓与几人对视,随即双臂大合郑重跪下,朝前方一拜,“薛玢在此,谢各位仗义相助,若有缘活下,必当报恩。”
三人皆是一愣,两两对望,眼圈便红了。
后宫女人历来都是差不多的命数,谁进宫时不是一眼望到头,既知前路何方,又有什么可争的,倒不如互相抱团取个暖。无情帝王家,处一处也能生出几分姐妹情来,都是同病相怜的。
崔萸琴眼泪一揩,笑道:“姐姐,原是我们还你恩情啊。”
余下齐齐颔首,卓怜袖将她一扶,眼里满是疼惜,“是啊。再说,咱们姐妹也算共过患难,这点忙算什么。”
“要不是家姊的事实在急迫......”她瞥见朵图的肚子,担心问道:“你那药果真没事?”
“放心罢,届时只是催产,就是会多疼些。”卓怜袖握住朵图的手,“你若是受不住,就不用这个法子。”
纾纾想这办法在脑中过索百千遍,每一环都不能缺失,虽可替代,但始终有个最稳妥的。朵图望了望她,又对上其余视线,用力点头,“当然,再没有别的好办法能拖住他这么久,但......”
她定定看着纾纾,“你一定得替我办好那件事。”
“一言为定。”纾纾伸出右手。
啪一声,两人击掌为盟。
***
卓怜袖挑了些面生的殿园粗使奴婢推车,他们不常见嫔妃,保险些。
得到岑湜命令后她将早已接来的紫衣放入水箱内,这是特制的,内里有矮小暗格,格内可藏一人,其余仍旧蓄水,注满之后看不出蹊跷。
七八人一车,排着队从齐乐宫出发。齐乐宫在东北角,往西南先至顺安宫,转正西出广运门即出宫城,再经安福门即出皇城。秋棠踩过点,按她所说,约摸个把时辰便可出去。
子时刚过,至顺安宫东墙,待前头四车转弯不见踪影时,最后那辆缓缓停下,此车由卓怜袖、张克弱、秋棠、蝴蝶、山柰等几个信得过的亲自推着。
卓怜袖在颊边将胭脂一抹,端起跑姿便往顺安宫门口一撞。
“前面的,稍等!”她气喘吁吁。
顺安宫有两人把手,平日监督纾纾,见是德妃,行一军礼。
“帮我叫住前面的车!”她急色道:“这水龙你们都知道,陛下特令我送出宫救火,方想起有只齿轮没装,少了将无法使用。”她摊开手掌,确有五只齿轮。
那侍卫纳罕,这么小,当真如此重要?转念自己不精此道,况面前又是身受皇命的宠妃,只好应声:“是。”
另一人仍坚守原地,不卑不亢站着。
卓怜袖想着本也不必把人都支走,只是引开他们注意罢了,于是眉头一蹙,作痛苦状,“哎哟,跑得急将脚扭了。将军,您帮我看看?”她揉做腔调,原就是个大美人,嗔眸凝露,恰如西子捧心,这况景把人看呆。
那男人慌神,犹豫着伸不伸手,皇帝嫔妃,怎敢造次?
卓怜袖咿呀叫唤,余光瞥见纾纾已攀上竹梯,张克弱在墙外接应,她闭眼一倒,果真被接住。是时反咬一口!
“你放肆!”她在人怀中厉声指责。
小侍卫急出满头大汗,放也不是抱也不是,抖着手臂张嘴结舌。
“看什么看!”卓怜袖抬手扇了他一巴掌。
“小,小的有罪!”他慌忙闭上眼。
***
水箱里一片漆黑,纾纾扶壁缓缓坐下,心下一片怆然。如此将秋棠留在宫里,她不舍,可若带上,还得再牺牲一人。
虽不见五指,握紧自己的手,仿佛真染上鲜血,她从此不再是那天真无邪的少女,也成了满腹心机的奸人。
车轱辘转动,水车开始行走。她心脏砰砰直跳,泪水扑簌。心道,朵图产子可顺利?顺安宫的人能否安全?若是逃脱失败,或是岑湜发现,又该如何?这些都是想不到的变数。
箱子里摇摇晃晃,牵着她的心也惴惴不安。合上眼,突想起那日她试衣时的不速之客。
当日相思鸟吃下卓怜袖试毒的药,秋棠正去处理死尸,撞见岑湜一个人造访。他惯常就是不请自来的,惊了纾纾一大跳,幸好机敏搪塞过去,也不知他有无后觉。岑湜心思缜密,无人敢保证滴水不漏。
正琢磨着,外头声音嘈杂,她竖耳细听。
水龙在宫里头很有名,听说去救火,路过的各殿闲事婢子都跑上来帮手,速度越来越快。这就是之前卓怜袖不驱赶之意,越多人认得,就越不惊奇在意,水龙车出去得也更为顺畅。
她们筹算过,路上倒没旁的要紧,只是出宫门时,怕禁军盘查,这是纾纾向莫偃戈手下安排的事。
她等不及他回京了,缨缨始终没有消息,她必须去寻她!
那名禁军颇有些本事,商定立夏日行动,早早就与安福门的换了班,此刻又有不少被调去颁政坊,守卫松懈。卓怜袖将手令一示,城门一开,交接至城外潜火营。
这不过是最寻常的门而已,大木刨连,打孔钻眼,雕花上漆。可这也是最不寻常的门,隔断多少人的荣辱与悲喜,出路和一生。
她望着队伍越走越远,只觉又悲又喜,猛一抽搐,差点缓不过来劲儿。
纾纾就像带着她们几个的梦想和希望走了,也只有她还有父母亲人,有可惦念的一切。犹记当初始闻这计策,起先惊讶,后又释然。若不是薛玢,就再无谁有这样的胆识和魄力。卓怜袖自愧不如。
纾纾听得声音,皇城的地砖平坦整齐,城外是夯土,车轮一滚,一个硬一个软。她不敢相信,竟如此顺利就逃出皇城。
救火必先蓄水,离龙兴寺最近的水源是本寺水井。从前同母亲来上过香,因熟悉地形,且有高塔,可利用水龙,所以将起火点定在此处。又用读书人性命牵制岑湜想法,加上卓怜袖和朵图一旁激发,让他一时思路扰动,才能浑水摸鱼。
静静等那车停,直到有人说道:“打水罢”,她轻轻扳开箱底的榫扣,底板漏进细碎的光。
闭塞许久,此刻世间的声音都清晰起来——南风轻吹,远处人声鼎沸,熊熊大火烧焰之声……
她抖着手抚摸地上青草,是带着露水的。
泪水打湿眼眶,腔子里极烈的一股骄傲、酸楚涌上来。她就将获得自由!
弓着身往地上一滚,双手将箱底扣上,耳边细草擦着她耳朵,生疼,可心底却无比喜悦。
她匍匐在地,用双肘一步一步往外逃去。
每挪动一寸,仿佛就多了一丝盼头。往日的委屈、不甘、伤心、厌恶,此刻都不再存在。她想起第一次踏入宫门那夜,有什么从身体里消失的,看着低矮视线里每一粒土,每一颗尘,她觉得它们又都回来了,一层一层灌入体内,兴奋得让人不住颤抖。
是这里,井院不大,若是五车一字排开,那最后一辆必定靠门。纾纾仔细辨认地上脚步,边抓起一把泥土往脸上抹去,将头露出水龙车阴影时,正好附近打水的人都在井边。她铆足力气,奋力往前一爬一跳。
脑中热血涌动,背上起了一层薄汗。穿着一身玄色劲装,梳着男式高髻的她,终于逃出樊笼!
回首一望,火光冲天,兴龙寺佛塔通体燃烧,尽管隔着几进院子,但塔身极高,这红色的庞然大物张牙舞爪,仿佛要倾轧下来,将人吞噬。
她顾不得这么多,就算此后面对的是无数险境和困苦,只要此命在,必不负己身!
纾纾不禁轻笑,刚要迈步,却发现双脚发软。
那又如何,她发狠似的猛一锤大腿,僵直感片刻消失,一道瘦小男子身影闪身穿过石门,低头疾步往外走去。
卯时初刻,有人在颁政坊巷尾见到一位小郎君倚墙假寐,他好似从火场回来,脸上泥土灰烬四布,衣裳污浊。好心的老婆婆劝道:“郎君可是力竭?去好处休息罢。”
纾纾睁眼,方才梦中昳丽的脸仿佛还在眼前,她怔怔一愣,恍悟这儿是哪里。
只见小郎君摆了摆手笑道:“无妨,火灭了就好。”
第二日,满城皆见,兴龙寺佛塔烧得只剩个枯架子,黑乎乎地伫立在京城西角。不过另有一事更为古怪离奇,短短几个时辰,传遍全城,连说书先生都编出不少版本。
不到半年,各州各县都有散逸,百姓茶余饭后趣论此事,几乎与当日黎王被擒的谈资旗鼓相当。
当然,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