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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暗潮汹涌欠东风(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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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天公作美,大雪早歇。纾纾捧着热酒坐在廊下听远处孔雀台上的戏声,铿锵有力、雷霆万钧。
戏里唱的是《长公主挂帅》,虽听不清唱词,但鼓板锣钹抑扬顿挫,好似真有千军万马在背后助威。
正是入迷之时,宫门夹道来了一群婢子,秋棠认得,都是各宫丫鬟。见她如痴如醉,只接了东西回来,遂一一向她陈念——这原是她们体谅她一人过年,送来的一些心意。
卓怜袖将岑湜赐她的一副《翠鸟寒梅图》转赠纾纾;沈苹苹命人挑来两担子菜肴,说是年夜宴上的,要赶紧吃;朵图孕吐得厉害,她也不知中原人常送什么,递上几颗曹川宝石;最后是崔萸琴,竟叫人捧来一盆刚发芽的花,只生两片嫩叶子,也不知长出来是哪种。
“今夜愿意的,留下来守岁迎财神,乏的就早早去睡吧。”听罢一出,纾纾站起身招呼众人。
沈苹苹的菜恰好能摆一桌小席面,此时还未吃完,东兰那四个丫头满嘴油光摇着头说不回去,吃饱的就都退了席。
左右都是最熟稔的几个,纾纾也不顾上下,同他们一起坐着喝酒。
“外头都说......”北葵瞥一眼刚送来的花,捏住气门道:“崔美人不待见官家,官家回回去看她都将人晾着,不是生病就是睡着。”
纾纾偷笑,宫里最不缺八卦。
“崔美人不常出门,我都没见过几回,上次还是送长公主出嫁的时候,我瞧着,虽生得美,但美则美矣,毫无生气。”西茜接道。
“可不是嘛。”
又互敬几杯,说了些吉祥福气的祝词,大家都有些醺。
张克弱酒量最好,怕小丫头喝醉冲撞纾纾,便一个背一个退了下去。走出宫门时,正值新年初刻,外城坊间接二连三燃起烟花爆竹,空中花团锦簇,五光十色,好不热闹。
纾纾望着漫天璀璨,眼中满是怀念,“我记得婶娘家就是做烟花的,小时候她来京城探望父亲送过几支,我们不太会玩,燎了头发。”
秋棠也抬起头,附声道:“是啊。”
驻足半晌,等烟火殆尽,纾纾依依不舍步回里屋,突想起什么,懊恼一叫:“哎呀,秋棠,财神忘迎啦!”
初一,纾纾收到薛府送来的贺年礼,都是些寻常物什,她喜爱的瓜果蜜饯、时兴脂粉,并一些中气补药。信里母亲只道保重身体,千万宽心,也不再说什么鹣鲽情深、花好月圆的寄语。
纾纾让丫头们去各宫代为拜年,她左右在顺安宫无事,便练起针线,手帕鞋面有好几样,最难的是朵图腹中的孩子,不知是男是女,便绣了一只虎头帽。
她虽有禁足,但姐妹们并不顾忌,时常过来玩耍谈天。料定正月里,几人也必定亲自登门,待拜过陛下与太后,就轮到自己。
果不其然,卓怜袖第一个到。
本是沈苹苹与她最先相识,但几轮人事下来,倒是这俩牵绊最深。一来家境相仿;二来都同被利用欺骗;三来知晓着许多彼此的秘密;第四嘛,也共同策动了一些自认“见义勇为”的事——指的是相救崔萸琴。
总之卓怜袖对纾纾的愧疚之言甚是不屑,反倒骂她竟真想去那北貊之地,属实荒谬。
“难道你是为了替我?”
“妄想。”纾纾白她一眼,“我这点心思,卓姐姐还猜不出?”
“真妙啊。”卓怜袖悄悄趋她耳边,语气满是谑笑,“他不得气死。”
那自当有略略解气,纾纾拈了一粒瓜子肉喂她,“可惜,人不要脸天下无敌,我是斗不过咯。”
这话分明是自嘲,但隐隐透着股不甘,卓怜袖瞧她清心寡欲的样子,心里暗暗生疑,“你倒真不想再折腾了?”
纾纾指尖微微一顿,随即将瓜子仁推进嘴里,“这可是有人精心编筑的金丝笼,有那么好飞吗?”
卓怜袖默默觑她一眼,不再提此话题。
再是崔萸琴。
她显见已恢复大半,身材也丰腴不少,有几分初见时的模样。只那双明眸善睐、顾盼神飞的眼,再难寻到昔日光彩。
“姐姐,我来看你了。”她团出一个笑,把纾纾打量一遍。
“怎么?姐姐有何不同?”纾纾拉过她的手也把她仔细瞧来,“唔,这是哪家美人,把我这顺安宫都照得这般亮。”
崔萸琴羞红脸颊,细声说道:“姐姐取笑,德妃姐姐才是倾国之姿,我哪儿敢比。”
说起卓怜袖,纾纾好奇,“你和卓姐姐平日时常往来吗?”
“是啊,怎么不来往,我家中只两个兄长,遇到二位姐姐才知姊妹的好处,恨不得是亲生的!”她自说着,讲完又似触到什么伤心事,嘴角霎时一撇,眉眼耷拉。
纾纾知她是想家,宽慰的话也都是虚的,便不再言语,静静陪她坐着。崔萸琴同她一般,偏爱淡雅的颜色,一个浅绿,一个粉蓝,外头日光映寒,里头看着,便也怎么都暖和不起来。
“姐姐,你在这里开心么?”崔萸琴突然启唇,凉透的话。
她抬起头来,瞳孔微微缩拢,明明是两汪秋水,却又如一潭死泉。
纾纾心下惘然,不知该如何作答。若是实话,想她年幼稚嫩,头一回成长便经此旁人一生都难以企及的挫折,不忍说;若是假话,又怕她掉以轻心,不能护自身周全。这宫里,最可怕的不过是一人之心。
于是便各挑一半说,“不开心的呢,是凡事都思量过度,唯恐早生花发;开心的呢,是站在这儿的时候。”她伸手直指院中的秋千架。
梧桐魁壮,风中自岿然不动,那秋千却轻轻摆动,好似不甘寂寞。
崔萸琴眼眸蓦地发亮,她站起身走去,“姐姐能借我荡荡吗?”
“你看到了什么?”纾纾仰起头。
少女青丝飞扬,裙袂如蝶。她欢欣地笑,旁若无人。寒风借她勇气,冬阳励她坚强,这是多久以来,她真正的开怀一笑。
纾纾揉揉眼睛,生怕自己看错。
秋千越荡越高,越过雄壮古朴的城墙,穿过炊烟袅袅的阡陌,天穹有一望无际的山峦与悠云,多想去云层后面看看,会是怎样的奇异光景。
“姐姐!”崔萸琴回头唤她,颊边珠泪两行,“若是还有亲人,我真想再去外面瞧瞧!”
隔日沈苹苹领着岑檩踏进宫门。小家伙已学会走路,愣愣看了纾纾好久,忽咧嘴一笑,逗得她惊喜不已。
“姨娘抱抱?”她伸出双臂。
“抱抱?”沈苹苹歪头“怂恿”他。
竟真爬到纾纾膝上,咯咯直乐。小人儿贪食,抓到什么就往嘴里塞,岑檩摸着她胸前的毛领,觉这毛茸茸软乎乎的是什么,肯定好吃,小指头便使劲挠,如何挠也挠不脱,张嘴便去咬。
“哎哟!小祖宗!吃不得!”沈苹苹一手推开他额头,“断奶啦!你娘在这里!小兔崽子。”
纾纾笑得前俯后仰,眼泪都要出来,“小孩儿真好玩。”
“你何不也生一个?”沈苹苹顺嘴道。
她突然呛嗽,使劲咳起来,“我,我笑岔了气。”
“你呀。”沈苹苹连连拍抚她后背,片刻后柔声道:“陛下心软,不用几时,定会解你禁足。”
她虽年长纾纾几岁,但生得童颜,又喜爱说笑,总也不把她当姐姐,可这番动作话语活像家中有兄长的嫂嫂,心里不禁生出几分依赖和暖意来。
“沈姐姐,可是为我同陛下辩驳过几句?”
“这你也能猜到?”看她已经平复,沈苹苹收回手掌,“哪个不曾为你说过几句?就连回回冷脸晾他的崔妹妹都......”
纾纾心里顿时不是滋味。
她与卓怜袖相救崔萸琴时,从未知会过沈苹苹。倒不是旁的原因,只道她与其他人不同,一心爱慕岑湜,妒意也更深,怕伤她心。
虽后来将人救下,但魂也丢了大半。崔萸琴围场当晚戏做得不错,一副痴情样貌。但之后对岑湜,那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不睦,甚至不及携带杀意的朵图,可知她一直没让岑湜碰过她。但听沈苹苹的话口,她们私下来往过,当也让他上了床榻。
一连念头下来,胸口发堵,血气上涌。
“你怎么了?”沈苹苹狐疑。
“没什么。”纾纾佯去逗弄岑檩,“姨娘给你吃果子,好不好?”
最后是朵图。她肚子又大了一圈,因身体一向健壮,走起路来依旧如履平地。
“我最近躁得慌,夜里睡来总是热,这正月天的。”
“孕妇是畏热,好在你夏天前足月,不必再受暑苦。”
“怎么,就管它?我还得过夏呢。”朵图嗔她一眼。
纾纾觉得好笑,“怎么还有和自己娃娃争宠的,是你说的妊娠怕热,反倒怪起我?”
朵图一向有什么说什么,想想是这个道理,便也不在这上头多舌,眼光一闪,凑上脑袋来,“你最近有没有莫偃戈的消息?”
有是有的,莫偃戈上次提到他派人重新在西南打听朵图的身世,还未有回音。这两人定有瓜葛,只是莫偃戈似是不知。
“你实话告诉我,你跟他什么关系?”
纾纾陡然一惊,这秘密确实不足为外人道,难得地敛不住神色,等反应过来,只见朵图一脸耐人寻味的笑。
“你忘了在岑檩生日宴之前,我可是一直受他看押的?”
果真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卓怜袖凭一杯水、一张帕子洞察得出,那朵图与他相对过多少次,岂会没有蛛丝马迹?
纾纾心头如擂鼓,况她身份尚未明确,一时踌躇,闭嘴不答。
约摸到她这层促狭情绪,朵图忽将话锋一转,“你若信我,就一定要信他。”
看她又多了几分疑惑和紧张,朵图粲然一笑,“莫慌,我不害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