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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陈故回到议言堂时,天幕已是黑沉沉的,只有半点碎星挂着光。
      后门守夜的侍卫见有人跌跌撞撞地过来,下意识握住刀柄,看清是陈故时,才忙过去扶住他,在一旁的小厮脚步利落地跑回了后院。
      陈故扶着侍卫,刚挪过后门门槛,慌忙赶来的魏垣就杵在了他面前,一面从侍卫手中接过站不稳的陈故,一面恨得直叹气。
      一路扶着陈故往后院走,只听得见魏垣闷声喘气,陈故还是有些清楚自己做错了事,下意识地没说话,静悄悄地乱着步子只是走。
      议言堂前院是议事之处,后院便是宅邸,分给了议言堂的诸位大士子做个居所,陈故当年去国文院领了差事,本该搬去国文院,但他在议言堂住的日子久,懒得挪地方,便一直在议言堂住着。
      魏垣却并未带他进屋子,将脚步轻飘飘的陈故落在后院的石凳上,全无往日笑眯眯的佛像,沉着脸看他。
      石凳凉的有些渗人,冷意隔着春日夹衫丝丝沁入肌骨,陈故酒意醒了几分,此时有些想透自己做了什么,一针一线地穿起来才觉得冲动,也不敢抬头看魏垣,低着声音叫了声,“师傅……”待再要说些什么,却是灌了几口寒气,不住地咳,一个整字也说不出来。
      魏垣又气又心疼,差点就拉着他进屋子,沉了几口气才狠了狠心,只转头进屋揪出来自己一件冬衣,盖在陈故身上将他捂得严严实实,这才开口训他:“眼下不过春夜,这凉气你便受不住了,哪里来的胆子灌得自己一身酒气?忘了自己平日靠药压着,真以为自己身康体健了?”
      话说到这,魏垣自己忽然也不是滋味起来,陈氏是盛京的名门望族,可陈故幼时却没少吃苦,陈父对他严声厉色,时时刻刻不许他出一点错,时常寒冬腊月叫他练功学书,陈故冻的直哆嗦,却还要一口一个忧国思民,招式也打不明白,稀里糊涂的摔进了莲花池。
      时日久了,便冻出了一身病骨头,魏垣将他领回来后,四处寻人,才得了一副药帮他压着病根,叫他平日少吃些苦,只是这药见不得酒气,见了酒药气散出来,比那病根发作还要折腾人。
      陈故平日看着无所顾忌,此事上一向拎的清,魏垣也想得通他大概心里很是不痛快,却还是气他折腾自己,连带着想起陈父也有几分怨怪。
      魏垣总说自己收陈故昧着良心,但其实将陈故当亲的来养,在他看来,陈故幼时怎么看都很招人疼,偏偏亲生的却下死手折腾他,当真是想都想不透。
      不过毕竟是自己的好友,人也入了土,再说什么也显得冒犯。
      魏垣狠着心瞪了陈故半晌,却被他一声重过一声的咳嗽揪得心一跳一跳,转过头背地里呸了声自己,拉起裹得跟过冬一样的陈故进了屋子,恶狠狠地吩咐他好好坐着,不许睡觉,转头去药房煎药。
      陈故被魏垣灌了药安置着躺下,连说带咳地才将魏垣劝回去睡觉,昏昏沉沉地竟也睡了一个安稳觉。

      陈故近年来对这药的忌讳很是谨慎,许久未曾发作,此番病根被勾起来颇为凶悍,连着三天都在床上将养,屋子也出不得。
      魏垣整日忙着看护他,又有之前议出来的科举改革的条款出了些岔子,忙得焦头烂额,程涣就被他忙忘了,倒是陈故记得清,眼下大约是不能去见程涣了,便托了沈怀言带一封信给程涣,顺便请他闲来无事关照程涣一番。
      眼见陈故病的凶险,沈怀言也没心情贫他,颇为认真的应了下来,当天下了职就去汝玉楼找人。
      沈怀言当年之事,也算是为汝玉楼做了招牌,是以汝玉楼的掌柜与他很是相熟,沈怀言一问起陈故带来的人,就差小二领了他上去。
      程涣正捧着一本书在窗边读,听小二说是陈故托了人来,抱着书就忙过去开门,小二在前头作礼说话,沈怀言在后面一脸正气地直着身子。
      说起沈侍书,容貌比不得陈故贵公子般的风流相,却也是清雅俊秀的士族之风,看着就像个正人君子,不由地亲切几分,程涣不自觉的松了口气,想着这种人看起来即使自己礼数不周,也不大像会生气的样子,遂颇为愉悦地请人进来坐。
      小二诺诺地退开,沈怀言这才出了一声,脚步有些僵硬的进了屋,眼睛盯着程涣方才站着读书的窗外,信也不记得拿出来。
      程涣看他,越看越觉得他像自己家小侄女抱着玩的傀儡娃娃,心里有些发虚,一面想着陈故的朋友应当不是什么闲杂之人,一面后背冒着冷汗,大着胆子叫了沈怀言几声。
      沈怀言自打见到程涣,就觉得自己气血翻涌,眼里不知看着什么,心里却都是方才程涣抱着书开门的模样,十几年来头一次觉得控制不得自己,三魂七魄都被压在角落看不见影子。
      陡然被程涣的声音拉回神来。
      沈怀言惊了一跳,眼睛这才知道动一动,忙起身冲着程涣拘了礼,歉声道:“想事情有些出神,失态了,程公子见谅。”
      程涣一听他知道自己是谁,八成是陈故的朋友了,这才放了心,回了虚礼请沈怀言坐下说。
      沈怀言一提自己的名字,程涣立时想起在堂里听人说的故事,好奇心上来拘谨也少了几分,亮着眼睛问他当年被魏首辅收徒的因果故事。
      事实就是,并没有传的那样玄妙,只是当年议言堂在誊录古籍,一时人手不够,便找人帮忙誊录那些不大要紧的,贵重的古籍留给堂中人,沈怀言手里拮据接了两本,却意外地叫魏垣相中了字,特意来汝玉楼寻他,一见更加喜欢,便收了徒录到了议言堂。
      “这么说,沈公子当年是考了春试的?”
      沈怀言一听就知道程涣听了传言,颇为无奈地回他:“自然,师傅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直接就给议言堂安人,更何况……谁会没事在四处是人的大堂写策论?”
      沈侍书这话说的和善又轻松,程涣想起在正堂听人说的故事,想来这位沈侍书也是深受流言所困,一时不再紧张,没兜住笑了出来。
      程涣平日看起来呆,笑起来却颇有灵气,整个人也多了几分神采,沈怀言看了一眼便匆匆别过眼去,拿出陈故的书信,解释说陈故近日琐事缠身不得空,预祝程涣金榜题名。
      本来沈怀言觉得自己平日还是忙的,打算送完书信客套几句便回去,这会儿却改了想法,拿方才的故事铺着,扯出一大串故事来同程涣闲聊。
      程涣并不知道沈侍书心眼里弯弯绕绕,接过书信收起来后,听沈怀言要继续说方才的故事,很是开心地坐下来听,时不时提几个问题,聊的不亦乐乎。
      到天色沉下来,沈怀言才起身离开,程涣送他出了汝玉楼,心里已是将沈怀言引作知己。
      沈怀言却心里突突的跳,尽力稳着步子回了国文院。

      第二日,沈怀言破天荒的逃了职,拣了个好时辰去议言堂,将自己已去过汝玉楼的事同陈故说了一遭。
      陈故晨起被魏垣灌了药,又迫他继续睡,昏昏沉沉刚醒来,一时没反应过来时辰,只当是沈怀言来公办顺嘴同他说一声,迷糊着应了,见沈怀言没有走的意思,靠着床背醒了醒神,开口问他:“你没有旁的事要做吗?”
      沈怀言在凳子上坐得稳,见陈故醒过神来,回了声没有,随即通口开始夸程涣,什么内蕴灵秀,风雅才华,与人亲和,自愧不如,随后顺理成章拐弯抹角地转到陈故如何因缘际会,能遇到如此秀敏之士。
      陈故觉着有些不对,但睡得过了人便有些钝,下意识地将破庙之事大略讲了一遍,又教沈怀言诱着,将知晓之事通通过了一遍,直到沈怀言心满意足地走了,才有些回过味来。
      沈怀言这作为与往日大为不同,因过于明显,反倒压了陈故的思绪,疑心这是他特意做出来的样子,毕竟自己吃他的亏不少,不得不谨慎几分。
      陈故将这事细细地回了一遍,皱着眉揪出许多蛛丝马迹来,就要拼出一个程涣时,有人来说魏垣叫他出门走动走动,透透风。
      被魏垣硬是关在屋里三天,陈故觉得自己大概要长出青苔来了,眼下魏垣松了口,他也顾不上什么沈怀言的把柄了,套好外衫就出了屋子。
      议言堂前院养了棵柳树,后院便挪换了几株不知名的树,个头不大,但攒到一处长着,春日抽了条嫩油油的,也很像个样子。
      大约人病恹恹的,便总喜欢些有生气的东西,陈故看那树越看越喜欢,转头拖了屋里的木凳出来,想在树下略坐一坐,可人缠着病气,近着树竟觉得有些寒凉气,只好作罢,又觉着一个人很是寂寥,便踱着步要去前院听魏垣他们议事。
      大约议事也不大重要,折腾他们才是正经。
      议言堂后院与前院只砌了道石门框,教人看着能猜出来是隔着的意思,毕竟议言堂这些士子,劲头上来了,后院也能当议事处使。
      陈故才晃到石门前,就有人影跳着过来,一见陈故愣了一脚,稳着步子过来,张口就问他:“你怎么出来了?”
      正是小皇子,顾吏。
      陈故想起自己前几天送出去的玉玦,这才有些心疼,又觉得这小皇子的想法颇有些难懂,一时不知该问“我为什么不能出来”还是“你为什么在这里”。
      顾吏这话也是脱口,说出去收不回来,很快地又解释:“方才在前院,听魏师傅说你病了,闷在屋里,就顺路过来看看……病了吹风不要紧吗?”
      陈故很想说,自己其实并不大想闷在屋里,只是事不由己。
      “不妨事,养了三天,病已算是好了。”
      略答过顾吏的话,陈故便开始闲扯,三天没太同人说过话,眼下抓到一个闲着的顾吏,陈故正乐得不行,只觉得自己如同话本中的那些狐妖鬼怪,迫切地要活人气来补一补。
      顾及着陈故病气才消,顾吏此番同他搭话,言语间甚是伶俐,句句都听的顺耳,陈故聊得心里顺了几顺,便放过了顾吏前几天的小性子,话也越发多起来,险些将沈怀言方才做过的事拿出来同顾吏探讨。
      沈怀言做的事实在吸引人,陈故想了又想,将沈怀言姓名隐去,做了个闲谈的故事的姿态拿出来问顾吏:“你说,若是有人骤然转了性子,自己的正经事不做,特地跑来问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是不是有些问题?”
      顾吏顿了一脚,转头盯着他,表情有些警惕问他:“什么?你说谁?”
      “啊?”陈故被顾吏问的有些愣,还是觉得自己要有些原则,不能将沈怀言供出来,张口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一遍,着重问顾吏:“是不是有问题?”
      顾吏迟疑地点点头。
      陈故很是欣慰,果然自己教出来的小皇子颇得真传,顺着自己早上捋断了的地方接起来,片刻凑出来一个程涣,越发觉得沈怀言莫名其妙。
      程涣的事,谁能比程涣自己更清楚,何必特地跑来问他?
      魏垣教出来的人,当真奇怪。
      沈怀言的事打了个结,陈故啰嗦的兴致也去了三分,看了眼顾吏,随口问道,“小殿下来议言堂做什么?”
      顾吏正在怀疑陈故说的是他,此刻一经问,只觉得自己猜的真准,下意识就回:“我是来做正经事的。”
      “嗯?”陈故皱皱眉,模糊的应了一声,并未将话想到自己方才问的问题上,只当是自己又没跟上小皇子的思路,怕自己又错话戳到他,只装出一副应声的模样。
      见陈故没什么反应,顾吏安安心,接口说:“我来帮父皇带话给魏师傅。”
      皇帝给臣子带话,还是让皇子来传,想着很有些奇怪,但一提老皇帝,陈故的好奇心便灭了,冷淡淡地应了一声便静了下来。
      顾吏一时也没接上话,二人之间陡然有些冷漠气。
      因不想让顾吏觉出不对,陈故装作走动的样子挪到向阳处,想要借此遮过突如其来的死寂,却不想被日光晒得暖,柔和得让他忆起已逝的母亲。
      母亲是名门望族的闺秀,顺从刻在骨子里,不能从父亲的严厉下为陈故抗争,却总会在陈父放过陈故之后,及时地给予他最好的关怀,也将陈故心里攒起的怨怪,一点点地消耗掉。
      若是没有母亲,即便是后来有魏垣教导,只怕他也是一个心怀怨怼之人。
      一回头,陈故看见跟着挪过来的顾吏,正拿手遮着晃眼的阳光,定定地看着他,眼中藏着几分紧张,脑子里顾吏幼时捣鬼使坏的记忆,竟也变得欢愉起来。
      有这些将自己搁在心上的人,抓着往昔旧事念念不忘,实在很不值当了。
      顾吏见陈故呆立了半晌,正在疑心是自己说的话不认真,叫他看出了什么,张张嘴想要再说些什么,就见陈故回了神,微微俯身看着他,虽有些苍白病气,却一扫积日沉郁,明眸中春光潋滟,笑意谦谦,唇角勾着如同飞扬的眼尾,诚心实意地开口。
      “小殿下,春日正好,愿一游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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