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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顾吏额角突了几跳,一个“好”字尚未出口,就听到魏垣有些恼怒的声音,“陈故,谁叫你套个外衫就出来的?”
      前院议事处,一群人正吵得起劲,略有些杂声飘过来,魏垣全当没听到,几步并过来推着陈故转了个身,手上催着他,嘴里絮絮叨叨,“去找个夹袄套上,春日的日头看着亮,一点火气也没有,容不得你拿它当回事。”
      陈故近几日并不敢跟魏垣辩驳,被魏垣推到门口,看着院里有些发亮的日光,转头乖乖地去翻了件夹袄套上出来,这才敢开口,指着石门那边问:“师傅,我清楚这些师弟们很容易吵架,但今日吵得实在有些厉害,闹得沸反盈天,当真不会出事?”
      魏垣才从议事处过来,不甚在意地摆摆手道:“春试这事有些大,疏漏也比寻常多些,一时定不下来,留他们先吵一吵,不妨事。”
      陈故忽然觉得今日不大像个好日子,先是沈怀言逃了职,再是魏垣不议事,破天荒的事攒在一起,就显得有些不对。
      而出乎陈故意料的事,魏垣不议事,是特意带他去护国寺。
      顾吏在一旁看着魏垣雷厉风行,一点皇子的存在感都没有,只在最后不容置疑地跳上马车,找回了些许皇家的威严。
      盛京城里有两处护国寺,一处修得华贵大气,香火鼎盛,连香烛也比别处佛寺粗上三分,人称大护国寺。
      小护国寺比大护国寺僻远许多,青瓦石墙砌出来的,地方也更小些,只能勉力赞一句返璞归真,却是当之无愧的“护国”寺,承接了半数皇家小祭礼,地位乃大护国寺望尘莫及。
      但寻常百姓不清楚个中缘由,大护国寺看着好看,离的也近,自然选此处去礼佛参拜,而世家大族则倾向于地位更高的小护国寺,时日久了,百姓便鲜有人记得近郊的小护国寺,反倒将小护国寺塑成了个稀罕去处。
      魏垣平日怕麻烦,多选大护国寺去上几柱香,陈故看着路不大对,琢磨着魏垣此次是要去小护国寺,颇为稀奇地问了一声。
      魏师傅闻言,转头凉凉地瞥了陈故一眼,问他:“我平日吩咐你的事,你记着多少?”
      陈故立时反应过来,魏垣先前定然提过,只是恰巧被自己丢过手没当回事,习惯性的认错:“师傅,我想起来了,不问了。”
      而事实上,陈故连个影子都没想起来。
      魏垣对陈故清楚的很,打眼一瞧就知道他顺嘴回话,叹了口气大略提了一遍:“先前跟你说过,叫你寻空来寺里求支平安签,拖得久了,我心里总不大安生,小护国寺慧觉师傅和我相熟,去帮你求了护佑,我也心安。”
      魏垣这话说的颇有些悲情,不止是陈故,连顾吏也觉出不对来。
      照魏垣往日的习惯,必得瞪着陈故,数落他不拿自己的话当回事,亏吃了几遭还记不住,说不准能絮叨到小护国寺去,更不用提跟他们说一说前因后果了,眼下这语气温和,言辞简练,八成是个假魏垣。
      陈故一抬眼,问他:“师傅,莫非子平出了事?”
      “什么?”
      陈故看着魏垣疑惑的表情,肩扛魏氏师门的重担,正色道:“若是他出了事,我身为长徒,必定会扬我师门,您不必为难自己。”
      从陈故欲语还休的眼神中,魏师傅品出了“虽然你唠叨我没完,但我不会记仇”的意味,恼羞成怒,因陈故病了一场而想要对他好些的情分荡然无存,开始更加认真的考虑,是否要顺应自己,将这处处不合心意的长徒逐出师门。
      在师门门口徘徊的长徒第一个跳下马车,看着灰白夹着青绿色的小护国寺,想起了前几日那间破庙,头一回觉得,那间破庙也是个精致的去处。
      至少大门掸掸灰,看着也颇为有钱。

      所幸这小护国寺里头比那破庙绰绰有余,虽说看起来依旧是一水儿的青灰色,好歹胜在干净齐整,不至于像那破庙似的,满院的枯枝烂叶,脚都不敢落。
      这处护国寺地界小,养的人自然也少,各有各的差使,来来往往倒也很是规整,不显得人杂。
      陈故几个一进门,就有门侍的僧侣冲他们作礼——原先是没有的,只因近年只有些贵家大族来往此处,便依着他们的习惯,添了些人——领着他们直往偏堂去。
      说是偏堂,其实也不过是几间小屋子,比正处的佛堂还要矮些,一看便是这小护国寺的风貌。
      正中略大一些的,就是住持平日禅坐的去处,偶尔拿出来做个迎客堂。
      慧觉正在屋前,门侍远远地看见了,遂转身离开,魏垣走在前头,冲作礼的慧觉打招呼,陈故和顾吏落在后头,看清楚慧觉的形容,只觉得这人若非裹着僧袍,看来更像是经纶满腹的朝堂之臣,斯文模样里藏着精明,僧佛断绝红尘,可慧觉眼里有俗世,反倒不比魏垣更有佛相。
      说起来,慧觉先前也不过是小护国寺住持的弟子之一,经课无功无过,并不比旁人显眼些,可老住持远游之时,特意奏请皇帝,将慧觉携为住持,据说原因是“不入俗世,何以渡世”,慧觉这刻在骨子里的红尘未断,倒成了老住持口中的渡世之基,可见命数这东西,也是生来便在骨血里的。
      看是这么看,可慧觉一开口,陈故才又觉得,老住持说话相当客气了——这慧觉师傅不单单是入世这么简单了,这人若脱下僧袍去领个户部的差使,保准国库只增不减,盈余不绝。
      当真是将骨子里的精明算计,掰碎了揉在血肉里,一丝也不浪费。
      慧觉同魏垣说话时,神色平平甚而有些冷傲之气,险些要将身上的尘俗掩去,可开口却不是些晦涩之言,陈故快几步过去,只听得后半段,“……最少的是一个小公子拿的大约是花剩下的四百文,来这里施善,我这人不大值钱,若魏首辅不弃,我这些破烂时间劳烦勉强算个一百文,凑足半两,差的签钱便折了不算。”
      陈故不知两人在算些什么,但实说起来,小护国寺的住持素来是不大会将半两碎银搁在眼里的,慧觉这细细地列出来,更不像个钱财不入眼的出家人。
      魏垣古怪地看了一眼慧觉,兜出半两碎银子给他,慧觉淡着神色收了,转身将几个人迎进了偏堂。
      偏堂本是个小地方,却叫单薄的陈设衬得空荡荡的,看着硬是多出大半地方来——佛像右侧不远置着张矮桌,七零八落的扔着几个蒲团,矮凳也没有一个,除了隔窗漏进来的日光,一点亮色也看不见,若不是桌上散着生宣墨砚,实在不像个有人的地方。
      偏堂只些许东西便扔的乱糟糟,与慧觉很是格格不入。
      陈故最后只觉出,慧觉这人,从头到尾就是矛与盾筑起来的一面高墙,叫人只看得见外头诡怪而玄妙的统一。
      慧觉顺手理了理几个蒲团,摆在矮桌前请他们坐,自己绕到桌后坐下,敛了敛右袖,一边研墨一边看着陈故,“陈祭酒?”
      陈故正盯着桌上描了几个字的生宣,顺着便抬起眼,看着慧觉,“慧觉师傅?”
      慧觉越过陈故看了看高桌上的佛像,回他道:“劳烦祭酒过去拜一拜,签文之事,只有心诚信我佛,这签才落得住平安。”
      陈故起身过去,顾吏转头盯了几眼,慧觉又看了看顾吏,继续道,“殿下若信我佛,亦可拜一拜,多半是可愿景成真的。”
      顾吏一笑,起身过去跪在陈故身侧。
      见两人离开,魏垣朝前俯了俯身子,声音低到只有慧觉听得到:“你今日叫偏堂的门磕了脑子吗?叫你出个签而已,谁叫你装世外高人了?”
      慧觉瞪他一眼,塌着表情很无奈地回他:“谁叫你带小皇子过来的?皇家之人,就好信这种高僧作派,总不能崩在这上头,我这护国寺可一半是靠皇家祭礼养人的,靠你那一星半两的银子,还是攒个棺材实惠些。”
      魏垣偏头瞥了一眼正上香的两人,麻溜的“呸”了慧觉一口,十分想把这伪高僧的模样揭给顾吏看,“嫌少你还拦着我要。”
      慧觉折着自己手中的纸片,眼皮也不抬,“再少也是我该拿的,总不能便宜了你,而且我方才是随口算的,回头你得补给我,抽空我算了送到议言堂去。”
      魏垣正要说“不给”,慧觉压着折好的纸片直了直身子,一眯眼开口:“不给回头我就和你徒弟随便说了,是好是坏大约魏首辅猜不到了。”
      魏垣恨得简直想抄起手边的蒲团砸他。
      今日带着陈故来求平安签,确实是魏垣同慧觉提前说好的,陈故这次病的凶,魏垣担心他会想些乱七八糟的,便托慧觉给个好签,来时说是自己不安心,其实是为了安陈故的心。
      不成想这假高僧毫无原则,魏垣只好将自己没出口的话吞回去。
      正巧陈故和顾吏已经过来,慧觉又是一脸高深莫测,推出三张折起来的纸片,用眼神示意陈故选一张中意的。
      陈故实在不知道,自己要怎么从这一模一样的三片中选个中意的,随手抽了一个递过去,不知这是慧觉高僧的什么特殊仪式。
      慧觉拆开看了一眼,大约是方才同魏垣说话漏了些本性,一时之间拾不起来,脸上是淡的,瞥魏垣的那一眼里却有些幸灾乐祸,慢悠悠地开口:“上之签,佛门护佑,运途坦荡,大吉。”
      魏垣被他拖着声音提着心,听慧觉说完才舒了口气,拍着陈故连声道:“大幸,大幸。”
      陈故一呆,万万没想到,护国寺的平安签如此简陋,但当着慧觉的面不好说出来,便压下未提,又因慧觉解的是上签吉兆,下意识地想要信几分,一时也觉得轻快。
      “我方才也拜了,既然来了,便劳烦慧觉师傅也帮我解一签。”
      陈故转头一看,顾吏正笑眯眯地递了纸片给慧觉,还多余给慧觉解释了一句,“方才祭酒选之前我便看中了这一张,所以少了一张不妨事的。”
      魏垣生怕这变故会叫陈故看出端倪,心头突突的跳,慧觉倒没什么反应,随手接过看了一眼,开口给顾吏解签:“下之签,前愿未成,可期来日。”
      顾吏仍旧是笑着,请慧觉再说的清楚些,慧觉神棍似的开始忽悠:“签文为下,实乃前时坎坷,方才殿下拜得心诚,日后所愿必可实现。”
      慧觉这一说,倒叫顾吏略愣了愣,少年人不大信神佛之说,方才也是一时兴起要做个怪,眼下听慧觉说的吉利,生出几分想信的意思来,凑了凑身子问:“当真可以实现?”
      “信则有。”
      顾吏一喜,转头看了眼陈故和魏垣,乐颠颠地收回身子坐直,叫陈故头一回在他身上看到了“乖巧”二字。
      魏垣见慧觉糊弄了过去,生怕再生变故,连忙扯开话道:“方才过路瞥见正佛殿里有诵经僧,我记得原先是没有的?”
      慧觉暗地斜他一眼,觉得“有诵经之人,那些贵家夫人容易多供奉些”的话说出来不很好看,只好随口扯道:“寻常参拜比之佛法普渡,总是少些意思的,来我护国寺之人便是笃信我佛,多了佛法加持总归是好的。”
      说着,慧觉一眼瞥见顾吏,不动声色地道:“既然来了,殿下可要去听一听?”
      魏垣同慧觉相交多年,对他了如指掌,一看便知道慧觉想从小皇子身上捋些银子下来,想按下蠢蠢欲动的顾吏,但又有话要问慧觉,思索再三,连陈故一起支使了,叫他同顾吏一起去看看新鲜。
      陈故懒得动,扶着桌子不想去,正看见魏垣盯着他“我有事你快走”的表情,只好起身跟上前脚蹦出去的顾吏。
      魏垣见他走远,前倾揽过慧觉面前乱着的三张纸片,一一拆开一看,抬头盯住慧觉道:“你签上竟真写的有上有下?”
      慧觉:“自然,要不然叫人看出来,砸了我护国寺的招牌。”
      魏垣:“那要是我徒弟抽了下签,你怎么给我忽悠个好的。”
      慧觉:“我觉得方才给小皇子解的签面,也算是个好的,左右说的是往事坎坷,只要日后坦途,谁会在意已过之事。”
      魏垣心口一梗,“那中签呢?”
      “无功无过,其才可塑。”慧觉顺口回他,“贫僧觉得,陈祭酒大约更喜欢自己日后无功无过。”
      魏垣想了想自己游手好闲的大徒弟,一时无法反驳,片刻后回过味来,指着慧觉质疑道:“也就是说,你的签文全都是些吉利话?”
      “来求签,谁不是图一个吉利?”慧觉看了魏垣一眼,有了几分正色,“世间如何会有人能窥测天命呢……既落在凡世,便是凡人,以凡躯测运命之事,不过是口中把吉利落在每个人头上,他人信了,心里便多出劲头来,自己便能扶起自己,却都以为是天命使然而已。”
      魏垣想起自己也是为了叫陈故心安,头一回觉得慧觉也是靠谱的。
      很快,靠谱的慧觉师傅给魏师傅头上加了一笔账,“小皇子是你带过来的,所以他的签钱算在你的帐上。”
      魏垣心里的几分沉重荡然无存——果然慧觉依旧不是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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