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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理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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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问题宋洋可能不清楚,但沈汀心知肚明。
双阳的残疾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心理上的。就像长时间被关在笼子里的大型野兽会产生刻板行为,人在家呆久了也会发疯的,更何况是双腿残疾的双阳。
齐芝南和双建华用逃避忽视问题的本质,却给了沈汀可趁之机。
双阳病症初显是在一年以前,那时被双阳当面撕毁入学通知书的沈汀忍无可忍,第一次在送药的时候做了一点手脚。
那天夜里沈汀没有回房间睡觉,而是躲在门外的墙角里听了一夜双阳野兽般的咆哮,在心里不断地祈祷上天让这个人再痛一点,再多痛一点,最好痛得要死掉。
第二天清早屋里的嘶吼声渐渐停歇,沈汀估摸着双阳终于喊累睡着了,慢慢起身,活动了一下麻木的双腿,手停在门口的把手上,一点点下压,透过门口细小的缝隙窥探屋内的情况。
和自己预期的一样,床头柜是空荡荡的,房间里一片狼藉,凡是双阳触手可及的东西没有不被他摔得稀巴烂的。
沈汀冷笑一声,转眼却透过狭长的窄缝与双阳挂着乌黑眼圈的一双亡命徒般的眼睛正正对上。
“进来。”
双阳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喊,嗓子哑得像一夜之间老了五十岁。
一如往常的,沈汀总是对双阳言听计从,没两步就走到了双阳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像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塑。
“杀了我。”
“什么?”
“我说,杀了我。”
双阳刻意一字一顿地拖长语调,从被窝里掏出手,在脖子的大动脉处比划出刀的形状,眼神天真又自然,仿佛这只是他花了一晚上时间新发明的恶作剧。在捕捉沈汀常年冰雕似的脸上居然有那么短暂的一秒裂开了一丝疑惑的裂痕之后,他嘲笑道,
“装什么,你不是一直想这么干么?”
这是自然。
沈汀默默将脚底下的水果刀踢得更远了些,道:
“我不做违法犯罪的事情。”
“我自愿的,不算违法。”
“自愿也不行,刑法不认。”
话音落地,双阳静默两秒,死死地盯着沈汀,眼神之间充斥着审视与狠厉,来自经历了身体极致痛苦后最后的癫狂,仿佛要将人扒皮抽筋,挖一挖这人最深处的心在哪里。
而后他突然像疯了一样在床上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把床捶得震天响,一直到笑声转化为呼吸短缺地咳嗽,眼角溢出了两滴应激性的眼泪他才消停下来,平躺在床上,抬头望着天花板,任由胸腔大幅度的起伏。
“沈汀,你懂得倒是很多。”
“嗯。”
“你出去,我要睡觉。”
“好。”
双阳翻了个身,把自己团成了一个球背对沈汀。
沈汀捡起地上掉落的水果刀,凝视着冰凉的刀面和里面反射出的死人一般苍白的脸,食指顺着刀锋而下,划出一道细浅的血痕。
良久,他将刀轻轻搁在双阳的床头柜前,离开了。
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双阳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暴躁易怒,对所有人大呼小叫,而是变得沉默寡言,郁郁寡欢。
他不再像以往那样半夜三更的来沈汀房里没事找事,也不再挑保姆管家的刺,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就对他们非打即骂,他甚至主动断掉了止痛药,任由自己晚上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
沈汀和房子里的所有人对双阳的转变乐见其成,比起每天提心吊胆地面对一个一点就炸的炸药包,他们显然更乐意双阳像现在这样,一天睡上十二个小时,其余时间都用来坐在阳台上看窗外发呆。
如果不是沈汀发现双阳手上有自残痕迹的话,大概所有人都会这样快快乐乐地过下去,直到有一天双阳的身体从天而降,出现在别墅面前的草坪上。
沈汀其实并不确定抑郁症确实降临在了双阳身上,只是将从图书馆借来的书上搜集到病症信息与双阳的症状一一对应,发现能合上一大半。
在合上书的那一刻,无数个念头从沈汀脑子里飞速闪过,两股强大的意念在脑中搏杀,几乎要把他分裂成两半。
告诉其他人吗?找心理医生介入吗?告诉双建华和齐芝南吗?
许多纷繁复杂的问题在最终都汇集成一个念头,要救他吗?
沈汀没能作出回答。
他收走了双阳用于自残的刀和房间里的玻璃陶瓷,却将这个秘密隐而不宣,沉默的上学和下学,直到有一天双阳奇迹般的自愈,又恢复了以往斗志昂扬的状态,甚至变本加厉,几近疯狂。
沈汀想,上天还是太痛恨他们两个人,任由他们在一方牢笼里互相撕咬,谁也不得解脱。
从宋洋办公室里出来已经临近最后一节课的尾声,沈汀站在寂静的楼道处,透过金黄的光影望着教室里面翘首以盼下课的学生和拎着三角板讲到唾液发干的老师,人生第一次脚尖转向了与教室相反的方向。
他一路顺畅地下楼,绕道,翻墙,熟练得不像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情的三好学生。
学校背后是一条居民楼的小巷,穿过小巷就是一中周边著名的小吃街。
快到放学时间,街上人流量不低。小吃街上的摊贩都已经早早摆好了摊位,热气腾腾的炸串烧烤麻辣烫香得人垂涎三尺,沈汀边走边小心避让开路中央举着汤碗串串边走边吃的人群,到道路尽头打了一辆出租车。
一上车,司机就通过后视镜咧着一口黑黄的烟牙打趣他,小伙子,逃课呢?
沈汀没理他,直接报了地名。
司机哟了一声,往后瞅了眼沈汀的衣服,回头拉起制动杆,踩着离合慢悠悠地边起步边晃悠着脑袋感叹:“世道变咯,现在的小孩子胆子都大得嘞—”
……
沈汀第一次从正门进清湖。
门口的保镖眼熟沈汀,以为他又来上班,跟他打了个招呼就放他进去了。
天色尚早,店里的人不多,稀稀拉拉地散坐着,三三两两地喝酒玩游戏。
沈汀穿过舞池,轻车熟路地走到吧台的调酒师,敲了敲台面。
调酒师还在用白毛巾擦拭酒杯,闻声转身,脸上挂着永恒的招牌式的营业微笑,声音昂扬,带着轻佻的尾音道:“您好,请问您要喝点什么呢?”
沈汀双手抱臂放在台面上,半倾着身子,静静地看着他。
“靠,怎么是你。”
认清来者,调酒师的脸色一下子垮了下来,手上擦杯子的力度都大了几分。
“还穿成这样就来,不怕我打电话报警抓你啊。”
“你现在报警,被抓的应该是双亦谦。”
“一起抓了更好!这样老子就自由了。”
调酒师突然激动,要不是有周围人侧目,怕是下一秒就要拿着酒杯高呼。
毕竟同事一场,沈汀决定还是好心提醒他一下,“小心点,有监控。”
调酒师瞥了一眼右后方天花板上的红色光点,手上擦拭的动作不停,只敢低头委屈地小声嘟囔:“本来上班就烦,一个两个还全都跑了,就留我一个人在这里,擦杯子,摇瓶子,砸冰坨子……”
“你知不知道,本来前几个月店长来找我,我还很欢喜地以为……”
“阿呆,”
沈汀不想再听面前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滔滔不绝没完没了一年更比一年长的吐槽与哭诉,干脆提前出声打断道:“我要一杯长岛冰茶。”
“啊?”阿呆从自我思绪中抽离出来,有些奇怪地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长岛冰茶不是茶,你又不是不知道。”
“嗯,当然。”
沈汀眼里没有一点要退缩的意思,就这么直白地看着阿呆。
“小孩子不能喝酒。”
“就一杯。”
“一杯也不行,这是规定,诺。”阿呆反手敲了敲身后的酒柜,“这上面写着呢。”
“让我试试。”
“嘶。”
阿呆终于愿意放下手中的活计,掌心撑着吧台好好地正视沈汀,“你不太对劲啊?”
沈汀不说话。
阿呆反倒来了兴趣:“让我猜猜,失恋了?”
随即又摇头自我否掉了这个荒诞的想法,沈汀这种完全不开窍的人注定是不会吃到任何有关爱情的苦的。
“穿着校服就来了……”阿呆灵光一现,“考试考砸了?”
“……”
沈汀感觉自己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两下。
阿呆看着沈汀逐渐阴沉下去的脸色,还以为自己猜中了,叹了口气准备伸手去宽慰一下面前伤心到发疯的少年人,却被人一个灵活的侧身躲开了。
阿呆:?
沈汀无视掉阿呆佯装受伤的表情,面不改色地开口:“上周五晚上八点半,你给888卡座的贵宾调了酒。”
转折太快太生硬,阿呆一下子没跟上沈汀的脑回路:啊?
“当晚卡座内六个人中的其中一个年龄未满十八周岁,理应被禁止进入此类营业场所,也不应该喝酒。”
“而他不仅被放了进来,你还给他亲自递了酒,所以,你已经违规了。”
阿呆觉得事情的走向过于荒诞,嘴巴张成圆O形,脑子还停留在上周五晚上八点半。
“不,不是,这些你都怎么知道的?”
辞职回来结清工资的时候顺便掉了一下事发当晚的监控,而当晚卡座里面他唯一认识的人还刚好是他同桌。
沈汀当然不会将所有事情都和盘托出,这不过是他打着信息差与阿呆交易的筹码。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给我调酒。二,我把你违规的事情上报给双亦谦。”
和沈汀想的一样,阿呆立即哭丧个脸求饶,手脚干净利落,没一会儿就调成了一杯递给他。
沈汀伸手接过来,半坐在高脚凳上,轻轻地搅动杯里的冰块,若有所思地盯着杯底,纤长浓密的睫毛在顶光下投射出一小片阴影,挡住了眼中翻涌的思绪。
阿呆还没从他开天眼般彰显神迹的惊魂中醒来,凑过来头来小心翼翼地问:“你确定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店长的吧?”
沈汀头也不抬,道:“你就这么怕他?”
阿呆疯狂点头:“嗯嗯嗯嗯嗯。”
沈汀就觉得好笑,问:“为什么?”
……
阿呆没有回答。
沈汀疑惑抬头,却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窜到了吧台的另一头,正在装作努力地上下摇酒。
察觉到沈汀迷茫的视线,阿呆在炫技之余抽空给他打了个手势。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沈汀觉得自己可能都不用喝酒,在酒吧呆久了也会醉。
沈汀在彩灯的频闪下揉了揉眼睛。
再睁眼时,穿过人影交替的舞池和昏暗与刺眼重叠交织的灯光,他就这样直愣愣地对上了隐藏在整间酒吧最私密的角落里的一双闪耀着万千繁星的世上最漂亮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