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重生 ...
-
秦王政二十三年。
咸阳宫。
摘月阁。
青铜云鹤香炉点着安神香，室中众宫人皆屏气敛息地跪着，他们都在等待自己的命运。虽然太医令方才诊了脉，说无事——可一个垂髫小儿，春暖乍寒的时候落了水，出了万一也是有的。
本来他们方才就要没命的，幸好长公子扶苏赶来，为他们求情——他说，公主此时生死未卜，不宜再添杀戮，就权当是为公主积德了。
床榻上的小姑娘脸色苍白，头发湿淋淋的，身上的衣服刚刚换过。床边半跪着两名宫女，一个拿布巾给她擦头发，一个给她喂药。
“咳，咳咳咳……”
嬴阳滋从床榻上坐起身，吓得小宫女往后一缩，还不待她说什么，公主已经把刚才喝的药全吐掉了。
“公主醒了！”擦头发的小宫女喜出望外，连地上吐的药也不在意了，喊来守茶炉的宫女，“快，快告诉大王……”
“阿梦，琉璃?”嬴阳滋按着心口，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们。
面前的二人，一个身量高挑，沉静稳重；一个个子稍小，活泼机灵。二人皆着一样的桃粉曲裾，胭脂色束腰，衣襟绣兰花的是阿梦，绣樱花的是琉璃。二人皆系着一样的艾青色发带，十分鲜嫩。
可她们不是在秦二世元年的皇室清洗中牵连被杀了吗？
“奴婢在。”琉璃上前给她披上衣衫。
待给嬴阳滋穿好衣裳，琉璃才一抬起头，嬴阳滋心下一惊，琉璃这面容不过十二三岁，二人都只大她五六岁，难道……
她重生了?
“公主这是吓着了?”琉璃恍然未觉，“榛儿，快去做碗甜羹来。”
“阿宴。”
六扇花鸟屏风后绕过来一个高大身影，头戴冲天冠，身着黑色龙袍，佩龙形玉玦。
自始皇、扶苏相继离世后，嬴阳滋乍然听见自己的小名还有些不适应。
她想起来了，秦王政二十三年，六岁的她爬过栏杆下荷池捉鱼，失足落水，感了风寒，高热不退。
如果不是她命硬没死，以君父的性子，恐怕在场的宫人都要被处决。
“君父！”嬴阳滋顾不上穿鞋就下了地，扑到他怀里。
嬴政把人抱起来，问：“现在还难受吗？怎么掉下去的?”
嬴阳滋不言不语地看着他，眼眶忽然红了。
“儿臣是爬栏杆掉下去的，已经没事了。”
“没事怎么哭了?”嬴政蹙着眉给她擦眼泪。
“儿臣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嬴阳滋再也忍不住了，豆大的泪珠一颗颗落下来。
自始皇最后一次东巡，到她惨遭杀戮，魂灵飘荡在关中，再到如今死而复生，已经二年有余。
秦王政活了三十多年，文武双全，却从来没有学过哄过孩子，扶苏哭了都是奶娘哄的，可嬴阳滋没有奶娘，更没有娘。
生母云姬在她五岁就走了，嬴政曾想寻一位无子妃嫔给她做养母，但想到孝文王后宫那些腌臜事，就打消了这个主意。
有的嫔妃生了自己的孩子就不爱养子了，有的嫔妃为了让国君多来自己这里，不惜倒掉给孩子治病的药，让孩子多病些时日……
嬴政轻声细语地哄了她几句，眼见嬴阳滋渐渐收了眼泪，他悬着的心才放下了。
“吓成这个样子，阿宴莫不是做噩梦了?”
嬴阳滋把头放在他肩上，嗯了一声。
“做什么噩梦了？”
嬴阳滋好不容易有点血色的脸白了又白：“君父想听吗？想听那儿臣就说了。”
“一个梦而已，怕什么。”秦王政向来不愿于神鬼之事上多花心思。
“儿臣梦见大秦统一天下了，称了皇帝，还做了许多变革。到这里，的确是个好梦。”
嬴政没说话，示意她继续说。
“天下虽然一统，但六国人并没有罢休。他们四处煽动百姓，伪造天象，企图谋反。君父第五次出巡时，在海边吹了风，病了，最后病死在沙丘行宫。然后，身边人篡改了遗诏，让兄长自尽，又让兄弟姐妹们陪葬。儿臣好害怕……”
嬴政觉察到嬴阳滋惨白的脸色，安慰她说：“梦是假的，阿宴别怕。有君父在，没人能动阿宴。”
见嬴阳滋垂眸不语，嬴政急忙补了一句：“君父答应阿宴长命百岁，行不行?”
嬴阳滋这才笑了：“好，一言为定。”
“天还没暖和，多穿些衣服，别吹风着了凉。君父还有事，不能陪阿宴了。”嬴政把人放回床榻上。
嬴阳滋嘟着嘴“哦”了一声。
琉璃刚惊奇秦王也有这么体贴入微的时候，嬴政又冷着脸对摘月阁宫人说，“这会看在公主的份上饶你们一回，若再出差池，都仔细你们的头!”吓得她连连应是。
嬴政换了副神情，和颜悦色地看着嬴阳滋:“阿宴只要想，就去章台宫。”
“好。”
“但不是现在，你刚落了水，还没好全，最早也得后日。如果闲着，遣人请姊妹们过来玩也一样。”嬴政说到这，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
“儿臣会听话的。”
嬴政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毕竟他还没见嬴阳滋如此顺从过。虽然只是等两日。
但他事务缠身，没细想这个问题，离开了摘月阁。
“恭送大王。”
见秦王政走了，琉璃和阿梦才齐齐松了口气。
“那么怕君父做什么。”嬴阳滋毫无形象地躺了回去，嗔怪道。
“奴婢差点就没命了。”琉璃顾不上仪态，瘫坐在地。
“不是还有兄长给你们说话吗？再说了，父王也就吓唬吓唬你们，还真能不顾我的意思打死你们不成。”嬴阳滋觉得对小孩这么说不太好，索性补了一句，“以后我不会这么胡闹了，你们放心。”
“有公主这句话就好。”
嬴阳滋躺在软和的被褥里，仰面瞧见窗子上映着一枝玉兰。
天佑大秦，让她回到了秦王政二十三年，一切都没发生，都还来来得及。
她的君父和兄弟姐妹都还活着。
这一次，她不会再旁观世事，她要除掉赵高，保护家人，清除六国余孽，让大秦回到正轨上去。
榛儿从小厨房来，带了刚做好的甜羹。她揭了食盒，放在案上凉着。又去药炉上倒了药，药渣用纱布包好，留存在柜中。
“今天怎么没人来呢?难道我作了祸，他们不来看看我吗？”嬴阳滋在榻上翻了个身，问琉璃。
“公主先喝了药罢。”阿梦已经接了榛儿手中太医令的药来，捧到嬴阳滋跟前。
苦涩的药味飘到鼻子里，嬴阳滋下意识往后躲了躲。前世她从十四岁身体就渐渐衰弱，药连吃了七八年总不见好。
琉璃却变戏法似的掏出两块糖，一块剥了糖衣扔到药碗里，一块捏在手里，冲她眨眨眼:“公主，吃完药有糖吃。”
这是专治她不喝药的办法。摘月阁每月的糖块份额都比别的宫殿多，但是琉璃怕她吃坏了牙，藏的很隐蔽，每次要用就摸出来一点带身上。这点也是秦王政默许的。就算她拿勺子把碗底的糖舀出来不喝药，另一块糖也没有她的份了。
嬴阳滋不情不愿地接了药一饮而尽，拿勺子把糖扒拉到嘴里，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姐姐，我要糖吃。”
“好，好。”琉璃剥开剩下那颗黄澄澄的糖，喂到她嘴里。
只听见廊下一阵木屐响，从门边掀帘进来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十岁出头的年纪。个子稍高的男孩是秦王政长子嬴扶苏，青色袍服，束着发，眼眸清澈。女孩则是长女嬴阳媛，着天蓝色曲裾，挽着双环髻，温柔可亲。身后跟着嬴阳媛的生母柳八子，现不过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一众宫人只有两三个随侍，其余皆立在廊下等候。
“兄长!大姐姐!”嬴阳滋眼睛一亮。
除去早夭的，嬴阳媛是诸兄弟姐妹中走的最早的一个，才活了十九岁。她十五岁及笄后册封华阳公主，赐婚符节令卫羽，十六岁成婚，十七岁卫羽病亡，她回到宫中寡居，始终对卫羽念念不忘。有一伶人善易容，常画成卫羽的模样随侍，深得公主宠爱。
然这名伶人有一日在宫中遇着胡亥，胡亥说摘一枝树上最高的樱花给公主，比什么都强。结果他失足从丈把高的树上跌落，摔的吐了几口血出来。
那日华阳公主正在上林苑游玩，那伶人不会骑射，不能随行在旁，没想到在宫中遭此劫祸。华阳公主得了消息便骑马赶回去，伶人在榻上只剩最后一口气，把花枝递给她，只说了“奴今与公主永诀了”一句，便吐血咽了气。
华阳公主哪里见过如此血腥，受惊病了四五日。始皇知晓此事后，训斥了胡亥一顿，但终究因为没有证据，罚了半月禁闭也就了事，从此胡亥更无法无天。
嬴阳媛不久感了一场风寒，一病不起，于十九岁病逝。
扶苏二十六岁因为上书劝谏坑杀术士，外放到上郡给蒙恬做监军。表面上是疏远，实际上是有意拉近他和蒙恬的关系。后来至死也没能回咸阳。
公子夫人李茵得知扶苏冤死，求告无门，明白胡亥不会给他们一家留活路，在勒死两个孩子后悬梁自尽。此事在咸阳城里闹得沸沸扬扬，赵高四处抓人最后才压了下去。
“别下来，仔细吹了风。”嬴阳媛疾走两步，按着她不许下来，“我听见你落了水，来瞧瞧你。”
温柔的声音把嬴阳滋从繁杂的回忆中唤回。
“哪有这么吓人，我身体可好了。”嬴阳滋不服气，还想从被窝里爬起来。
“阿宴，别闹。”扶苏从袖中掏出九连环来，“安心躺着吧。这会子，高只怕羡慕你还来不及。”
十一公子嬴高，是诸兄弟中及冠后最散漫无忌的一个，不正经念书，却结交不少巧匠奇人，整日琢磨杂七杂八的东西。即使如此，也没逃过二世年间的皇室大清洗。
嬴阳滋曾劝他逃走，嬴高苦笑道:“我走的了，那嫣儿呢？我们的孩子呢？”十一公子加冠后娶陇西侯李信族兄之女李嫣，二人和扶苏李茵一样，虽是盲婚哑嫁，却志趣相投。
十日后便传来他自请殉葬的消息。
此刻，嬴阳滋怔怔地拨弄着手里的九连环，扶苏和嬴阳媛看出些不对来。他们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哪句说错了。
最后还是不善言辞的柳八子怯生生地开了口:“甜羹熬好了，公主要喝吗？”
嬴阳滋一抬眼，柳八子便下意识目光躲闪，嬴阳滋明白她怕人，于是笑着让榛儿拿碗来，自己舀着喝了。
琉璃看见三人都没有甜羹，便给榛儿使眼色，奈何榛儿新来，还不懂这些规矩。琉璃只好低声吩咐了几句，榛儿才带食盒去小厨房盛了。
柳八子不由得蹙了蹙眉:“公主这里的人也忒不像了些，眼色也看不懂。”
“到底是十来岁的孩子，”嬴阳滋笑着摇摇头，“牙才长齐的年纪，懂得什么。有不周到的地方，八子担待一下。”
“正是，最近宫外新送了些隶臣妾来，有些将将十岁，瞧着怪可怜的。”扶苏也笑着替榛儿开解。
柳八子便也不好说什么了。她是怕嬴阳滋性子随和，反纵了下面的人。她宫里便是如此，在她怀公主前，总是散漫，直到怀上嬴阳媛，秦王给她换了几个人，下面才渐渐循规蹈矩了。
嬴阳媛不搭话，抿着唇笑，说:“君父说了，等年底，他要教我骑马呢。我便问，那六妹妹呢?他说，等阿宴这么大了，也可以学。”
不一会，榛儿便带着食盒回来了。嬴阳媛先捧了一碗甜羹给柳八子，扶苏手快，不用旁人，自己拿了。榛儿只好捧了给嬴阳媛，嬴阳媛看了眼这懵懂无知的小丫头，会心一笑，接了榛儿手里的那碗。
“君父如今在忙楚国的事吧?听说前线仗有些打不动了。”嬴阳滋丢开九连环，问。
“六妹妹想这些做什么，我们又不能去替他们打。”嬴阳媛品了一口甜羹，不紧不慢道。
嬴阳滋却神情严肃:“战事一起，动辄死伤过万。去年大梁一役，淹死起码数千之众。城内粮食匮乏，以致人相食。”
“可那死的是魏人。”柳八子此刻胆大起来，接了句话。
“方才的魏人，今年的秦人。如此一来，不仅田地荒芜，还要官府发粮赈济，后年即便能征税，也是亏了。”
扶苏没忍住笑了，说:“妹妹每日和君父在一处，五六岁的孩子，这些话竟信手拈来了。论理，粮仓的粮食放久了该陈了，拿出来赈济一下灾民也是好的。等新粮进来了，就又满了。”
“兄长果然厉害。”嬴阳滋赞叹道。
嬴阳媛听着他们这样讲，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做声。这时，宫女闻莺对她耳语了几句，她倏然变了神色。
“怎么了？姐姐有事，我让她们送送去。等我好了，还去你那玩。”嬴阳滋心里猜到了八九分，只是不好点出来。
“是了，母妃便替我陪陪六妹妹吧。”嬴阳媛起身敛衽对众人施了一礼，“兄长，六妹妹，改日见。”
到底是十一二的孩子，再文静也有急躁的时候，嬴阳媛穿上木屐，慌慌张张地带着宫人走了。扶苏还纳罕呢，嬴阳滋倒笑了。
柳八子紧张地攥着指尖，不自在地说:“她哪里有什么可忙的……”
嬴阳滋见扶苏不解，拉着扶苏耳语道:“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扶苏一惊，放下碗，问:“是谁?”
嬴阳滋拍拍他:“兄长真白在章台宫坐了这么些日子了，御前有什么人，兄长还不认得吗？”
扶苏略一思索，便了然了:“六妹妹果然敏锐。”
除了那个不到弱冠之龄就做了符节令的卫羽，还能有谁？算算年纪，不过大嬴阳媛七岁。锥子扎一下都不吭声的脾气，嬴阳媛能看上他也是稀奇。
柳八子看着两个孩子打哑谜，就知道又有什么瞒着她，她知道宫里许多事不好多问，便拿了前日做的平安符来给嬴阳滋看。
“公主倘若不嫌妾身的手艺，就收下吧。”
“有劳。”嬴阳滋接了平安符来，阿梦就吩咐下面准备几匹缎子拿过来来。
“公主，这万万使不得，东西值几个钱?”柳八子见了缎子，神色无措，不敢收下。
“再好的缎子，库房里堆久了，沾了灰也不好了。君父月月赏东西来，我一个人哪能做那么多衣裳?一季三四套也就罢了。柳母妃千万看着姐姐的面上，收着吧。”
柳八子才让人拿过来。三人寒暄一阵，才各自散去。
“兄长，打个赌，君父今天不在宫里，他去拜访人了。”扶苏临走前，嬴阳滋指着檀木案上的宫灯，“赌上回君父赏你的那个蝉翼纱糊的宫灯。如果你输了，你给我，我输了，你就拿我那个玻璃的宫灯。”
扶苏略一思忖，说:“好。”君王行迹如果不公开，谁又能得知?六妹妹这样做，想来是听见什么消息了，但能有几分成算?一边想着，一边笑着走了。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重生
